我被擡出碧豪宮的時候,門口已經聚集了數百警察,他們其實很早就控制了街面,但是沒有一個人敢進入碧豪宮阻止裡面的廝殺。
直到馬明的槍響。直到我被擡了出來。直到馬明被亂刀活活砍死。
我看見白茫茫的天空,風呼嘯的刮過去,竄入無盡的蒼宇。
我的一個兄弟去了。在我懷中靜靜的去了。
我的腦中涌現起那些年少的畫面。
三槍跟在我後頭,吹着口哨,在北城破落的街道上走過;他把偷來的好東西毫無保留的放在我手上,衝着我傻樂;他陪着我在學校低矮的牆頭上看羣鳥驚飛。
三槍結結巴巴的說,“雲,雲哥,跟,跟你混,我不,不後悔。”
三槍跟在我後面在育英中學的樓道囂張而過。
三槍第一個衝進山貓的辦公室,然後被高斌抱起送入醫院。
三槍肩頭一道長長蜿蜒的刀口。
三槍嬉皮笑臉對我說“雲,雲哥。”
“雲,雲哥。”“雲,雲哥。”
我在這一遍遍重現的回憶貪婪的看着我的兄弟,他的一顰一笑,他的急赤白臉,他的一切一切,我腦中很清醒。以後三槍真的不在了。再也沒有人結結巴巴的喊我“雲,雲哥。”了。
我的淚水就那樣的肆無忌憚的奔流出來。
一道道慘白的光在眼前晃晃悠悠。我知道那是大夫再給我手術。他們一定詫異,爲什麼我的眼裡淚水蔓延。他們不會懂,誰也不會懂。
這世界上對我最仗義的那個人去了。
醫生頭上的汗密密的起了好幾層,護士在旁邊一遍一遍的給他擦拭着。他的手有一些抖,可還是小心翼翼的下手,去縫合那一道深深的刀口。
門口站着一羣凶神惡煞的人。他們用刀逼着這個本市最有名氣的外科大夫走進手術室,而且聲稱治不活,便讓他陪葬。
他戴着眼鏡,仔仔細細的手術,傷口太深,臉上的骨頭畢露,面部神經好幾條被破壞,失血過多,不停地抽搐,流淚。
他在手術檯前站了近六個小時,下手術檯的時候眼前一黑暈倒了過去。
手術檯上的我,被護士擦拭乾淨面龐,輕輕的敷好藥,包好。打上點滴。我的淚水也終於流盡,現在陷入深深的昏迷。
門口堵着一羣滿身鮮血,個個眼睛血紅的青年,他們顧不上包紮自己的傷口。一直守候在手術室門口。
蘇夢琪見到魏天正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她跟着去了市第一醫院,可奈不住三叔的勸說。最終還是被送回S城。
她推開門,燈光溫柔的顏色鋪的她滿眼都是。
一輛輪椅背對着她,整齊的平頭已經讓他陌生。她的印象中,魏天正還是光頭的形象,始終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
她和他結婚,是S城公認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想不到十幾年後再見那個曾經S城帥極一時的魏天正時一切已經是滄海桑田。
她輕輕走進去,眼睛直直的盯着那個陌生人似的背影。直到那個背影慢慢的轉動輪椅,把一張飽經滄桑的臉正對過來。
是的。是魏天正。可是他又分明再也不會是當年那個他了。
“夢琪。”魏天正盯着蘇夢琪,目光中騰起水霧。
蘇夢琪快步走過去,拉住魏天正的手,慢慢半蹲下去,“你還好麼?這麼多年,苦了你了。”說完她把魏天正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
魏天正撫摸着她的面龐,她的秀髮。這些曾是那麼的熟悉。他也在
這些年的夢裡不知回憶了多少遍。
“天正,正雲他。”說着蘇夢琪把頭埋下去嗚咽起來,“正雲多年輕,你,你怎麼忍心讓他走上這條道路的?”蘇夢琪輕輕地埋怨起魏天正。
魏天正仰着頭看着日光燈慘白的光線,“這是他的命。”
蘇夢琪看着他,知道他說的的確對,人是抵擋不了宿命的。
她只能把頭輕輕埋下去,任淚水決堤。
“各項指數還正常麼?”
“血壓有點低。”
“心率正常。”
“再讓他睡一會吧,要密切觀察。”
“嗯。”
我的腦中嗡嗡作響,聽不清哪一句是真實,哪一句是自己幻覺的結果。我好像在大海里奔騰,沉浮,又好像在顛簸的火車上,不知道將要載我向哪裡。
腦袋木木的,沉沉的,脖子一動就有一種撕裂的感覺,眼皮似有千斤重,我使盡全身力氣睜開,一盤白色中一個身影漸漸清晰,馬韻麼?歪綁的馬尾,水光瀲灩的眼神。
我又定了定神,纔看清那不是馬韻。
“魏正雲,你醒了?醫生,醫生,他醒了,他醒了。”女孩驚叫起來。
幾個大夫過來在我的身上各處按了幾下,我周身儀器檢查一遍。“一切還算正常,你陪陪他,不讓要病人情緒有波動。”
“謝謝,謝謝。”女孩一直把幾位大夫送出病房。
“魏正雲,你可算醒了,你知道你一連睡了幾天麼?”她看着我眨着眼睛說着。
“奧,我想起來了,你還不能說話暫時,那就不要不要說了。”
“你一定想問,怎麼是我,不是馬韻?對吧。她要照顧蓮姨,可她又擔心你,所以我就來啦。”
“沒事,嗯,我們也是朋友的,對不對。”
她一個人傻傻地說着,一會兒笑,一會兒語氣陰沉。
我看着眼前的孫甜,心中升起一層感動。
我想笑,可是臉似乎已經不是我的了,我想開口層層的紗布裹着,木木的嘴張不開。我的左手打着吊針,我伸出右手。
“什麼?魏正雲你要什麼?”孫甜看着我的右手擡着緊張的問我。
“你要說話對不對?寫字?這裡沒有紙和筆呀。”她慌亂起來。
“手機,對手機,你用手機打字。”說着她把自己的手機拿過來放在我手上。
我手指還不是很靈活,但是打個字已經可以了。
‘我睡了幾天?’
“今天是第五天了,好可怕,我們差點以爲你……”說着她捂起自己的嘴,“呸,呸我的烏鴉嘴。”說完她衝着我甜甜的笑了。
‘別人呢?’
“奧,那個高斌也傷的不清,胳膊可能會留下殘疾,別人都還好吧。”
我想起孫甜似乎只對高斌有點了解罷了。
‘三槍呢?’
這個時候我白保留着一點希望,我希望這是我的一場夢,我天真的希望會有奇蹟出現。
“他,他不在了還有一個七爺什麼的據說也去了。”
我閉上眼。我應該再睡過去這樣就不用直面這殘酷的現實。
三槍總算追隨着他崇拜的老七去了,黃泉路上他也不會寂寞。可是,他拋棄了那麼多等着與他一起笑傲江湖的兄弟們呀。
三槍。
我緊緊地閉着眼,把頭扭向一邊,不願讓這個女孩看到我的脆弱。
她咬着脣,“魏正雲,你難受的話就哭出來吧。”她嘶啞着聲音說。
我搖搖頭。
她不再說話。我們兩個就這樣小心翼翼的守護着沉默。
我的臉上爬起了一道醜陋的疤,右臉,從嘴角到耳根。據醫生說這一刀砍斷了臉上的很多條神經,有的可以修復,有的再也無法癒合。
也就是說,我的右臉死了。
我再也無法明亮的笑了。我知道後只是嘆息。三槍的死讓我對生命徹底失望,我想我以後再也不會有對着三槍那樣的無邪的笑了。
高斌的右臂落下了終身的殘疾,也就是說他的右臂再也舉不過頭頂。
這一戰,天雲贏得慘烈而悲壯。
我的父親拉動了他所有的關係來擺平,我的母親,剛剛回到S城的蘇夢琪便到處奔波,爲了挽救天雲,挽救他的兒子。
當然馬奔集團也在極力的阻礙。
最後馬連升還是放出了狠話“消滅天雲。”
現在S城北城基本被天雲統一。自強會從S城黑道消失。北城的馬奔元氣大傷,天雲勢力趁機進入。瘸三把吞併幽雲十六州,碧海藍天等場子,還有古董市場的步驟操縱的非常完美。
明子,劉鵬立刻豎起天雲大旗,招兵買馬。一時間天雲在S城立刻炙手可熱。
我知道,天雲的今天是老七,是黑虎,是高斌他們用命拼出來的。他們拖住了金天成,拖住了馬明,一直到我們趕回來。
他們是天雲的真正英雄。
我出院乾的第一件事就是辦了一場葬禮。
恰逢是新春,正月初一。
S城本應是煙火瀰漫,喜氣洋洋的。可是今年,S城的天上飄得不是煙花,而是漫天的白色冥幣,整座城市陷入一種巨大的恐慌之中。
誰也不知道這預示着什麼。
長長的隊伍在城市的街道上拉了數十里,三個巨幅黑白遺像被擺在最前面,七十二個遺像在他們後面整齊的排着。
這一天,S城南城沒有一家燃放鞭炮,因爲天雲在辦葬禮,天雲已經放出了話,假如誰家的鞭炮聲驚動了亡靈,誰家有什麼後果自負。
新年。喪樂在城市的上空迴盪。
我腦袋上還綁着厚厚的白色繃帶。
高斌的胳膊上還打着石膏。
高鐵還拄着雙柺。
我站在最前端,面對着一排排對我微笑的面容,鞠躬,鞠躬,再鞠躬。
我的身後,是一百多號天雲的力量,他們跟着我。鞠躬。
三槍的媽媽已經找到了,她看到兒子在那個冰冷的相框裡傻傻的笑着時,突然停止了瘋癲。他在靈堂上,輕輕取下三槍的遺像,一遍一遍的撫摸着,一遍一遍的呢喃着。她坐下來,把三槍的遺像輕輕捧起來,像哄着一個嬰兒熟睡。
“乖寶寶,睡覺覺,貓來了,打耗耗,乖寶寶,睡覺覺,……”
我聽見有女人哭出了聲音。
緊接着身後無數的家屬齊聲痛哭。
有的控制不住情緒,向我衝過來。
“魏正雲,你還我兒子命來。”
“魏正雲,你就不是你爸媽養的?”
“你還我……”
我聽見明子張一天等人的解釋,我聽見憤怒的人羣對我的兄弟出手,響亮的巴掌聲迴盪。
我對着那七十多個微笑着的靈魂,深深地跪下去。
深深地。
我聽見身後人羣的漸漸靜默。
我聽見我的頭顱在地上撞擊出的回聲。
我聽見我淚水從眼眶從心臟奔流而出的汩汩之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