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原振俠纏不過仲大雅

兩個看來完全沒有關係的環節,這時已經可以扣在一起了——幾乎所有的故事,都是從人和人、物和物之間,一環一環扣起來而形成的。原振俠又打電話和律師事務所聯絡,知道了“不閒老人”姓一個很少見的姓:仲,名字大雅。他通過了秘書,約了仲大雅先生明天下午三時見面,共同商量拆卸舊屋的細節問題。當天晚上,原振俠想了幾個方案,希望仲大雅可以接受,使醫院的擴建工程,可以早一點開始。

當天晚上,原振俠並沒有因爲明天有事要做而振作,他一樣把自己用酒灌到軟癱的程度,所以第二天午後時分醒來,照例地頭痛欲裂。他一面用冷水淋着頭,一面想起他的好朋友年輕人來。當年輕人的愛妻,奧麗卡公主在阿爾卑斯山雪崩遇害之後,年輕人也萬念俱灰,終日酗酒,如今自己的情形雖然沒有他嚴重,可是那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對瑪仙,已經有了深切的愛意了?

他想到這裡,用力甩着頭,任由水珠四下散了開來,然後,胡亂抹了抹頭髮,就出了門。陳健南大律師的事務所十分有氣派,單是裝飾精美的會客室都有十幾間,秘書把他帶進了其中的一間,告訴他:“仲大雅先生還沒有到,他會準時來的!”

原振俠看了看鐘,離三點還有六分鐘。他來早了,在一張沙發上,懶洋洋地坐了下來,秘書替他準備着文件,他卻只想手中有一杯酒。

三點鐘,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他先是聽到了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醫院的代表來了?”接着,門推開,秘書和一個身形高大的人,一起走了進來。

禮貌上來說,原振俠應該站起來。可是他坐在沙發上,向來人看去,一時之間,由於發呆,竟然忘記了站起來,只是盯着來人看。

來人卻已到了他的面前,向他伸出手來:“我是仲大雅,幸會!幸會!”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站了起來,忙道:“我叫原振俠,醫院的代表,幸會!”

他們握着手,原振俠已有了準備,可是仲大雅的手又大又厚,握手時又用力,還是令得原振俠的手,好一陣發痛,如果有人告訴他,仲大雅的手,可以輕而易舉捏碎核桃,他一定不會懷疑。

那也正是令得原振俠一看到他就大爲吃驚的原因。

在看到過那麼古雅的文體,看到了寫在玉版紙上龍飛鳳舞的草書之後,在原振俠的想像之中,這位不閒老人,仲大雅,縱使不是仙風道骨,也必然貌相清瞿,充滿了書卷氣的儒雅君子,持着一根斑竹的手杖,或是拿着一柄象牙骨的扇子,諸如此類。

可是仲大雅一推門進來,甚至帶起了一股風,他身高接近兩公尺,壯碩無比,一頭銀髮,又短又硬,竟是濃密無比,略嫌發胖,可是步履矯健,穿的是一套中式便裝,袖子捲起少許,露在外面的小臂,結實得像是樹椿一樣!

原振俠在和他握了手之後,纔想起他曾在文字中形容自己“身壯力健”,那自然是貼切之至!

他不但身體壯健,而且聲音十分宏亮,還沒有坐下來,他就開始批評原振俠:“小夥子怎麼無精打采,一身都是酒氣?”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面對着這樣精神奕奕的一位老人家,他這個小夥子,真是不堪一提了!他揮揮了手,並沒有回答仲大雅的問題,只是道:“仲先生,你的條件,醫院方面,難以接受!”

仲大雅倒也痛快,雙眉一揚:“那就取消交易好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他也曾有過不少談判的經驗,卻未曾遇到過這樣的情形,一上來就完全沒有商量餘地的!他呆了一呆,忽然改變了話題:“仲先生,你可有對自己的生育機能,作過檢查!”

仲大雅的神情,變得極其憤然:“當然有,上個月還去作了第八十次的檢查,正常之至,可以令任何適齡的女性懷孕!”原振俠對這一點,倒也並不懷疑。

不等他再問,仲大雅已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顯然,“能不能生育”這個問題,是仲大雅生命之中的頭等大事,所以他一開始,就說個沒完:“自從我三十歲那年開始,我就檢查,找合適的女性,正式進門的有七個,不進門的,超過一百,那些女人,都絕對可以生育,可是就是不能令我有孩子,哼,就算不是男孩子,是女孩子也是好的——”別看仲大雅的外形,十分粗豪現代,但畢竟他們這樣年紀的,傳統的觀念是免不了的,輕視女性,就是傳統的觀念之一。

他又道:“這些年來,別說西醫了,中醫、民間驗方,不知試了多少,也一點用處都沒有,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古怪,可是卻一直不知道古怪出在甚麼地方!”

原振俠問:“你是怎麼想到是屋子遭到了魘祟的?”

仲大雅十分憤慨,滿面通紅,原振俠是醫生,自然知道這種情形,對一個老人家來說,不是好現象,可是他也無法可施。

仲大雅用力在沙發的扶手上拍了一下:“我無意中看到了祖上的一些筆記,有兩則是建造屋子時的那位祖宗留下來的,其中有一則,說在造屋子的時候,曾有一批來自湖南西部的不速之客,前來敲詐,遭到了拒絕,這些惡客就出言恐嚇,說住進這屋子,人丁就會越來越少,到絕後爲止!這些外來的人,在附近紮營,但有幾個被工匠召了來做助手的。所以我想到——”他講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了一聲:“我也真笨,和你說這些有甚麼用,你們這種新派人,哪裡會相信這些!原振俠由衷地道:“你錯了,我不但相信,而且極有認識,如果有祟物,一定可以把它找出來!”

仲大雅大是興奮,鼓着掌:“有意思,那麼,我的條件,就不算過分!原振俠想了一想:“你的目的,是要把魘法破去,使你可以生育!”

仲大雅用力點頭,原振俠道:“那祟物又一定是在大宅之中的?”

仲大雅道:“理當如此!”

原振俠道:“那就再簡單也沒有,我建議使用炸藥拆屋法,在爆炸之中,祟物自然也被破壞,不能再作祟了!”

仲大雅大搖其頭:“萬一不能破壞祟物呢?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不能冒這樣的險,小夥子,我畢竟已經七十歲了!”

原振俠也料到他不會接受這個辦法,所以又道:“那麼,用穩當的辦法,在拆屋的時候,弄幾部碎石機來,把拆下來的東西,全部經過碎石機的處理,就不會有甚麼是完整的了……”

仲大雅呆了一會,才道:“如果進行仔細,倒也可行,只是這一來,我看不到那害了我們幾代人丁飄零的東西是甚麼樣子的!”

原振俠向前俯了俯身子:“比較起來,使你能添丁,更加重要,是不是?”

仲大雅有點狠狠地道:“當然,我要趁還有精力,生他十個八個!——兒孫繞膝的滋味。”

“兒孫繞膝”是一句成語,原振俠心想,七十歲生兒子,還想看到孫子的機會,只怕不是很大。不過,他當然沒有任何表示。

仲大雅又道:“祟物有可能埋在地下!”

原振俠道:“那不成問題,建新房子,一定會掘地的。你說筆記中提及有湘西來的惡客,排教和祝由的巫術,確然有這種魘祟法。”

仲大雅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樣,高興非凡,連聲道:“啊,你對法術,原來很有研究。我因爲自己身受其害,所以也非常注意有關法術的一切,我們可以交流一下!”

如果不是有瑪仙遭到了意外的打擊,原振俠一定會興致勃勃,可是這時,他卻嘆了一聲:“最近我由於一些事,情緒十分低落,只怕不能和你常作研究了!”

仲大雅搖着頭:“青年人垂頭喪氣,必然是情愛上有了問題?”

原振俠不願討論,只是搖了搖頭,這時,陳大律師走了進來,問:“商量得怎麼樣?”

仲大雅呵呵笑着:“這位小朋友善解人意,知道我的目的是甚麼,都不成問題,只是有一點,我堅持要請大律師作證。”

原振俠向他望去,不知道他又想節外生甚麼枝。仲大雅指着原振俠:“辦法是你提出來的,我同意,可是我要求在工程進行之中,你一定要在場監督!”原振俠呆了一呆,叫道:“甚麼,叫我在這樣的天氣,在烈日之下,監督碎石機的運作?”

他這句話纔出口,恰好有一個人推開了會客室的門。那推開門的人,看他的情形,並不是想進來的。

他只是推開門來找人,在他推開門來的時候,恰好聽得原振俠高聲叫出了那兩句話。那人哈哈一笑,接上了口:“這樣的話,我們可算是同病相憐了,我要在烈日之下,監督吸沙機的運作!”

那人沒頭沒腦說了一句這樣的話,原振俠向他看去,見是一個體型十分健壯的青年人,貌樣很得人好感,他向之略點了點頭。

那青年人,不用說,就是陳克生了。陳克生離開了吸沙船,有事情來找他父親,職員說陳大律師在一間會客室,他就找了來,恰好聽到了原振俠的話,就自然而然,搭上了口。

陳大律師看到自己的兒子,也感到十分詫異,叫着他的名字:“克生,實驗所放假?”

陳克生攤了攤手:“纔不是!我們在海中吸沙,有一個甚麼捕魚組織,說我們破壞了捕魚區,我想來了解一下法律問題。”

他說着,向原振俠揮了揮手,原振俠仍然在道:“我沒可能去監工!”

仲大雅堅持:“方法是你提出來的。最多,我和你一起去監工,一定要肯定祟物已經破壞!”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看來仲大雅是不會讓步的了,他只好用力揮了一下手,來表示心中的氣憤。陳克生和陳健南本來已準備離去,可是一聽得仲大雅的話,都不約而同站定,陳克生問:“要破壞甚麼?”

仲大雅揮着手:“去去!你不懂的,你是學甚麼的?”

陳克生並不生氣:“海洋生物學——如果你剛纔說祟物,我倒不是不懂!”

仲大雅大喜,看來他對法術、祟物之類的東西,比甚麼都有興趣,忙道:“請坐!請坐,你怎麼會知道有關法術的?”

陳克生並不坐,只是嘆了一聲:“最近發生的一件事,使我感到,許多古老傳說中的禁忌,都很有化爲事實的可能,結果十分可怕,不能叫人不警惕,而且,也實在有些東西,會帶來很壞的運氣!”陳克生羅羅唆唆說了一堆,原握俠並沒有聽懂他在說些甚麼,仲大雅也聽得連連皺眉,他向陳大律師道:“你在法庭上的陳詞,如果和令郎說話一樣,我看沒有一宗官司打得贏!”陳健南也啼笑皆非:“克生,你在說甚麼啊?”陳克生長嘆了一聲:“說來話長,唉,真不知道從何說起纔好!”大律師以口才著稱,兒子卻說話如此不清不楚!

陳大律師感到十分氣憤:“那就別說了!”仲大雅卻阻止:“不要緊,如果是和甚麼魔法作祟有關,我倒想聽一聽,只管慢慢說!”

陳克生受了父親的斥責,心中正不是味道,沒好氣道:“這件事,只能對兩個人說,對不起,閣下雖然貌相非凡,可是不在這兩個人之內!”

仲大雅也不生,“哦”地一聲:“那兩個了不起的人是甚麼人?”

陳克生一挺胸,顯得他就要說出來的兩個人的名字,都非同小可,連他也與有榮焉,所以他纔有這樣的神態。接着,他神清氣朗地道:“一個是著名的傳奇人物衛斯理!”

仲大雅搖了搖頭:“沒聽說過!”

原振俠立即想:“有點道理,那件事,一定是一椿怪事了。”

陳克生悶哼了一聲,提高了聲音,又道:“第二個,是另一位傳奇人物,原振俠醫生!”

原振俠不禁大訝,陳克生顯然不認識他,可是又知道他的名字,他不說甚麼,先問:“是誰指點你只能把事情告訴這兩個人的?”

仲大雅曾聽過原振俠的自我介紹,心想這倒好,要找的人當面見了都不認識,倒要看看事情怎麼發展下去,所以他斜睨着兩人,一副想看好戲的神情。

陳克生又嘆了一聲:“一個叫胡懷玉的生物學家!”

原振俠只是略想了一想,就想起了胡懷玉是甚麼人,因爲有一些神奇的故事,和他的研究所聯在一起,他曾聽一個小朋友溫寶裕提起過。他還沒有表示甚麼,陳克生又狠狠地道:“這兩個人,難找之極,電話永遠沒人聽,有人聽,也總是不在,真不知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這樣兩個人!”

原振俠伸出手來:“有,我就是原振俠醫生!”

陳克生陡然一震,發出了“啊”地一聲驚呼,一面雖然也伸出手來,可是卻一臉的狐惑之色。仲大雅在一旁大笑:“怎麼?不相信?他有甚麼特別?爲甚麼事情只能講給他聽?”

陳克生仍然十分疑惑:“胡所長說原醫生……經歷多,英明神武……沒想到……沒想到……”。

原振俠此時容顏憔悴,看起來一副潦倒相,無精打采,連說話也有氣無力,和“著名的傳奇人物”這樣的稱謂,相去甚遠,難怪陳克生不相信。

陳克生遲疑着。

陳克生雖然遲疑着未曾說出甚麼來,可是原振俠也知道他心中想些甚麼,他苦笑了一下,不作解釋,也沒有要聽陳克生的話的意思。

陳克生反倒自己不好意思起來,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釋纔好,只好頻頻說:“太意外,也太湊巧了!”

他連說了幾遍之後,又問:“不知道原醫生是不是有興趣聽我說一些事!”

原振俠連望也不望他,而且想都不想,就回絕了他:“沒有興趣,一點也沒有!”

情形有點令人尷尬,仲大雅在一旁,仍然笑嘻嘻地不出聲,一副看熱鬧的神情。

原振俠顯然是要故意冷落陳克生,所以他轉問仲大雅:“你已經有很久沒有在那舊宅居住了?”

仲大雅搖着頭:“接近八年了!”

原振俠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下意識地以爲這樣,可以使他的倦容略有改善,仲大雅看到了這種情形,暗中搖了搖頭。原振俠的聲音之中也充滿了倦意:“我還以爲如果不住在那屋子裡,祟魘法就會不起作用。”

仲大雅點頭:“一般來說是這樣,可是我想,當年那班惡客,一定用了十分惡毒而且強烈的方法,何況我是那屋子中出世的,只怕若不是破了祟法,我就算搬到阿拉斯加去,一樣會受魔法的控制!”

原振俠的聲音提高了些:“我有一個朋友,也曾深受巫法之害,後來,他創辦了一個巫術研究院,你的經驗,是很好的巫術研究課題,等這裡的事情結束之後,你可以去和他聯絡一下!”

仲大雅連連等頭:“是,我聽說,研究院設在西印度羣島的海地?”

一提起了巫術,提起了巫術研究院,原振俠自然而然,又想起瑪仙來,所以他的神情,更加苦澀,更加落寞。

陳克生在意識到原振俠是在故意冷落自己之後,他也是性高氣傲的人,已經準備離去的——因爲原振俠令他感到失望。看原振俠的情形,分明他自己陷進了無可解決的困境之中,這樣的一個人,又怎能幫助別人去解決甚麼難題?

可是由於原振俠和仲大雅的話題,涉及魔法,十分吸引人,這時候看到原振俠這等模樣,他忍不住咕噥了一聲:“如果那位首選的先生也是這等模樣,我也不必去找他了!”

原振俠只是冷冷地翻了翻眼,連回答一聲都不想——人在感到極度的睏倦之際,都會這樣子。

陳克生和他的父親,一起向外走去,已經跨出了門,卻又聽得原振俠道:“仲先生,如果當日的魔法,並沒有祟物,只是一種咒語,那麼,就算舊宅的一切全被輾碎了,也沒有用處!”

仲大雅震動了一下,聲音之中充滿了失望:“那我就不知如何纔好了!”

陳克生覺得原振俠有粉碎了一個老人的希望之嫌,不是很同意原振俠的說法,所以他停了一停,而且轉過頭來,向原振俠瞪了一眼。

原振俠仍然並不理會他。陳克生大聲道:“就算是惡毒的咒語,也可以破解的,除非真是從大海之中撈起了甚麼鬼怪來,那才難對付!”

陳健南大律師嘆了一聲:“克生,你在胡說八道甚麼呀,就沒有人聽得懂你的話!”

陳克生一再受到了指責,不禁大是憤然:“你們根本不讓我從頭說起,怎麼會懂?”

這時,仲大雅只是怔怔地望着原振俠,原振俠撐着頭,神情漠然,也不知道他在想甚麼,顯然對陳克生的話,都沒有留意的意思。

陳健南看到了這種情形,用力推了陳克生一下,示意陳克生離去。陳克生卻反而急步來到了原振俠的身前,大聲道:“五個漁民已經死了,胡懷玉認爲害死這五個漁民的邪魔,正在活動,而且還在找別的犧牲者!”

陳克生的這一段話,仍然是無頭無腦的,但至少可以使人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有五個人死了,死在一種邪魔的力量之下!

原振俠總算向他看了一眼,從陳克生焦切的神情上,他可以體會到陳克生實在有十分難以解決的嚴重問題,可是他也實在提不起興趣來。

他揚起手來,本來多半是想用力揮動一下的,但結果卻又無力垂了下來,嘆了一聲:“我無能爲力,你去找……那位先生吧!”

陳克生盯了原振俠半晌,脫口道:“原醫生,我看你,倒像是中了惡毒的魔法!”

原振俠非但不否認,反倒說:“我想是,逃不出去,快死了!”

仲大雅陡然伸出手來,在原振俠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他出手極重,令得原振俠的身子,也歪了一歪,接着他大喝:“振作些,我們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原振俠給他的回答,是一聲長嘆!

陳克生這時,已對原振俠完全失望了,在過去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內,原振俠至少已發出了三五十下長嗟短嘆!

可是他心中確然大有難題,所以他重重地頓了一下腳,才轉身離去。

這是原振俠和陳克生的第一次見面。在陳克生而言,很有點不歡而散的味道,可是對原振俠來說,由於他精神十分恍惚,所以他根本沒有甚麼記憶。

當時,仲大雅又重提舊議:“我們一起監工,怎麼樣?其實,也也是象徵式的,不致於會真的要在烈日下工作,我們可以談天說地,我還可以介紹我最近的女伴給你認識,嘿,不是嚇你,是一個真正的大美人!”

原振俠又嘆了一聲,他連再爭的興趣也沒有,只是點了點頭。回到了醫院,院長對於原振俠取得的成績,表示十分滿意。當然,安排工程進行的事,就不必原振俠來操勞了。

到了正式拆卸的這一天,仲大雅一早就到,原振俠早就忘了,仲大雅到了之後,未見原振俠,向醫院大提抗議,院長這才親自出馬,把原振俠帶到了仲大雅的面前。原振俠仍是一貫的無精打采,仲大雅和他握着手:“呵呵”地笑着:“小老弟,你怎麼能爽約?還記得嗎?我答應過要介紹我的大美人給你認識的?”

他說着,就把一個女郎推到了原振俠的面前。原振俠並沒有注意到有甚麼“大美人”在,那是他精神不集中的緣故,直到這時,他也是先聽到了周圍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驚歎聲和嘖嘖聲之後,才感到一定有甚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這才集中精神——或者說,是令得散亂的目光集中起來,這纔看清楚了被仲大雅帶到他面前的那個女郎,他也爲之一呆。

那是一個健碩無比的女郎——絕不是肥胖,只是健碩,身子極高,至少有一公尺八,膚色黑裡透紅,約莫三十上下年紀,濃眉大眼,神情有點靦腆,看起來相當嫵媚。她和仲大雅的年齡可能相去極多,可是當他和仲大雅站在一起的時候,卻無人可以否認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原振俠的口中雖然沒有說甚麼,可是他的神情,已把他心中所想的表達了出來。仲大雅顯然十分滿意原振俠的這種表示。他竟然當着衆人,在那女郎的豐臀之上,重重拍了一下:“不錯吧!”原振俠留意到仲大雅在一拍之下,手彈開,可知是如何富有彈性!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仲大雅又道:“想想看,我們兩人的孩子,會多麼強壯,多麼出色!”

原振俠由衷地道:“是的,在優生學來說,無可比擬,這位小姐——”仲大雅糾正:“不是小姐,是仲大雅夫人,她是河北人,燕趙不但男兒出色,女人也與衆不同!”

仲夫人羞態更濃:“你別老誇自己的老婆了!”

仲大雅笑:“是好,怕甚麼誇?等拆了舊屋,你得好好地替我生一大羣胖小子!”

仲夫人的臉紅了起來,原振俠見過的各種各樣的男女也夠多了,可是像這樣的一對,卻實在有點匪夷所思,在他情緒低落的時候,倒也很有提神醒腦的功效。

當時,他只當仲大雅的大美人是河北鄉下才出來的女孩子。不幾天之後,他知道仲夫人閨名曹銀雪,十二歲就到維也納留學,學的是聲樂,是在國際上相當有名氣的歌唱家,精通四國語言!他和仲大雅的組合,奇特之極,這一點,他自己也知道。她性格爽朗之極,這樣評論她自己,“沒有道理可講,他七十歲,我二十八歲,在見到他之前,我從來不把自己當女人,見了他之後,才知道人有男女之別,陰陽之分!”

拆那舊房子,由於仲大雅的堅持,一直進行了一個月左右,仲大雅夫婦和原振俠,有長久相處的機會,這一雙夫婦都是性格開朗的人,仲夫人更是大有女中豪傑的味道,原振俠受了感染,也開朗了不少,而且在一個下午,主動地向仲大雅夫婦講了他自己的遭遇。

原振俠和女巫之王瑪仙之間的事,不必全部講述,只要隨便提出其中一點來說說,就可以聽得人目瞪口味,仲大雅夫婦,自然也不例外。

原振俠的結論是:“只要瑪仙回覆正常,以她在巫術上的能力之深,不論你家當年曾受過甚麼惡毒的磨法作祟,都可以破去!”

仲大雅雙手握住了原振俠的手,用力搖着:“小兄弟,看來我們兩人的命運一致。醫院方面甚麼人都不派,單單派了你來,可知是天意!天意!”

一個月之後,舊屋拆卸完,所有拆下來的東西都粉碎,仲大雅有點依依不捨,硬要原振俠答應和他保持聯絡,又要把他的“第一個孩子”,過繼給原振俠。

老一代人物的古老作風,一律齊全。

原振俠自然只好答應,這一個月來,他心情好了不少,所以當天晚上,他聽到鈴聲去開門的時候,看到在門外的人是陳克生時,他先是遲疑了一下,但立刻打開了門,並且說了一句:“我們見過面!”

陳克生嘆了一聲,他知道自己第一次和原振俠見面時,原振俠的精神不是很集中,可是也未料到竟差到這種嚴重的程度!

陳克生連連點頭:“見過的,還說了不少話,不過當日你的精狀況很差!”

原振俠覺得不好意思:“真差之極矣,只怕世上沒有甚麼人會比我更差的了!”

他這句話纔出口,就看到陳克生側了側身子,在陳克生身後,像是幽靈一樣,閃出了一個人來。原振俠才向那人望了一眼,就覺得自己剛纔那句話有收回的必要了!因爲那個人的精神狀況,看起來纔是全世界最差的!他臉色慘白,鼻尖滲着汗(天氣並不熱),身子微微發着抖,眼神散亂,口脣哆嗦,站在那裡,進來也不是,不進來也不是,一副彷徨無依,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看了令人生出一股寒意來。

原振俠是醫生,他失聲道:“這位朋友不舒服?請快進來!”

那人仍在踟躕不前,陳克生已經扶着他走了進來,扶着他坐下。

通常在這樣的情形下,都會給這樣的人喝一杯酒,原振俠也不例外,以第一時間送上了一杯酒。在那人喝酒的時候,陳克生介紹:“這位胡懷玉先生,是海洋生物學家,主持一個大規模的研究所!”

原振俠頗感到意外,因爲他知道胡懷玉的不少事情,不知道他爲甚麼精神狀況這樣差。他點了點頭:“胡先生的大名早就知道,也知道曾在研究所中培植過來自南極的史前生物!”

胡懷玉本來失魂落魄之至,這時,也不知道是原振俠的話,還是那杯酒,使他振作了些,他向原振俠望來,發出急速的喘息聲,突然,一下子拋開了手中的酒杯,挺身而起,雙手抓住了原振俠胸前的衣服。

本來,以原振俠身手之矯健,是可以把他推開去,或是自己避開去的。可是原振俠卻沒有那麼做,他任由胡懷玉抓住了他的衣襟。胡懷玉的身子在發抖,他按住了他的肩頭。

胡懷玉顫聲道:“衛斯理不知到哪裡去,你就是原振俠,陳克生說你對我們的事情沒有興趣,可是你非聽一聽不可!”

胡懷玉的態度和言語,都不是十分正常,而且一個多月之前和陳克生的相遇,陳克生曾說過一些甚麼,原振俠也實在不記得了。這時,他自己的情緒,也未曾完全恢復正常,很可以把胡懷玉轟出去的。

但是由於胡玉和他崇敬的一些朋友相識,看起來,他又像是有十分緊急的事要向人求助,所以原振俠沒有下逐客令,反倒連聲道:“你鎮定些,好!好!我聽你說,甚麼事?”

胡懷玉一聽,臉上總算有了一點生氣,他先向陳克生望了一眼:“怎麼開始說纔好呢!”

陳克生道:“先從那活的菊石說起。”

胡懷玉立即同意:“好,先從那活的菊石說起。”

他們兩人都是生物學家,在說到“菊石”的時候,都自然而然用的是拉丁文的學名。恰好原振俠是醫生,對生物學也有涉獵,聽得懂菊石的學名。所以,他陡然怔呆,失聲問:“甚麼?菊石?活的!”

原振俠知道甚麼叫做“活的菊石”,就省了解釋,故事敘述起來,就容易得多。胡懷玉的精神狀況差,所以大多數由陳克生來說,小部分由胡懷玉插言、補充。一直說到他們開始用吸沙船開始吸沙,想在那個海域之中,發現更多的“活的菊石”。

原振俠用心聽着,他看出,至今爲止,一定沒有任何發現。可是就算沒有再發現,已有的一個,他已是驚天動地的生物學上的大事了,何以胡懷玉會如此沮喪,陳克生也好不了多少。

原振俠說了幾句暗示的話,示意科學上的新發現,確然需要一些特別的過程的。聽了之後,胡懷玉和陳克生呆了半晌,互望着。

他們的神態,使原振俠知道,事情一定另有枝節,所以,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只管直言。

陳克生神情古怪:“在我們的敘述中,提到了夜間在海上撒下的那一網。”

原振俠怔了一怔,陳克生曾詳細地敘述了他們撒下這一網的經過,漁民的忌憚,胡懷玉的種種設想等等。

原振俠看不出那有甚麼不對頭來,可是胡陳兩人的神色卻又凝重之極。

原振俠想氣氛輕鬆些。

“怎麼啦?難道這一網,真的把海中的甚麼妖魔鬼怪,冤魂野鬼網上來了!”

他這樣說,純粹是開玩笑,可是陳克生和胡懷玉兩人的反應,卻駭人之極!

陳克生的反應倒還罷,他只是尖叫了一聲,手臂大幅度地揮動着,揮動得十分有力,然後把一尊陳設用的銅像,相當沉重的,揮得跌倒了地上,可是他的手也不知道痛,手在揮着,雙眼有點發直。

胡懷玉的反應,就十分駭人了!

他也發出了一下尖叫聲,聲音尖厲之極,他的身子陡然直彈了起來,用怪異之極的姿勢直勾勾地向前一跳,看來如同殭屍一樣,一下子撞在那架放了十來瓶酒和若干杯子的酒車之上,把酒車撞得跌翻在地,發出嘩啦一陣聲響,可是他卻恍若未覺,又是殭屍一樣,直勾勾地向前一跳,這一下,落地的時候,一腳正踏在一隻向他滾過來的酒瓶之上。

於是,他整個人就僕跌向前,這一跤,跌得着實不輕,原振俠在目瞪口呆之餘,也來不及去阻止這一連串災難的發生。當他定過神來,想把胡懷玉扶起來時,胡懷玉擡起頭來,又慘叫了一聲:“你估中了!”

原振俠陡然一呆,一時之間,由於突如其來的混亂,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曾作過甚麼樣的估計來。當然,很快地,他就想起自己開玩笑的那句話,他也不禁心中一凜:“那一網……網起了甚麼……”

陳克生走向前去,扶起了胡懷玉,兩個人也不理會把人家的住所,弄得一塌糊塗,陳克生搖着頭,胡懷玉也搖着頭,齊聲道:“不知道!”

原振俠知道必有下文,所以並不出聲,等他們再往下說,胡懷玉的聲音,聽來如同慘嚎:“可是,七天之內,在漁船上的六個漁民,全都死了!”

原振俠也不由自主,大大地吞了一口口水:“是怎麼死的?”

胡懷玉張大口喘氣,說不出話來。

陳克生苦笑:“死因不明,那是醫院方面說的,死者五男一女,當晚曾……不斷上香,可是也沒有用。”

原振俠又驚又怒:“甚麼叫死因不明,現代科學可以精確地查出死因來!”

陳克生苦笑,聳聳肩:“那是醫院方面說的,我們也沒有資格作進一步的查詢。”

“你是醫生,或者可以向同行查問一下,有確切的結果!”

原振俠點頭:“當然,一查就可以把死因查出來!”

胡懷玉十分悲痛地轉着頭:“我早已知道死因,就是那一網,網起了大海中的無常鬼,把一船大小男女的魂拘走了!”

陳克生解釋:“出了事之後,那一帶的漁民都那麼說,說是這一網,衝了惡時辰,犯了大忌,所以有關人員全送了命!”

原振俠立即道:“那說不通,你們兩人也在船上,現在就好好活着!”

陳克生髮出了一下呻吟聲,胡懷玉慘然道:“我們知道,快輪到我們了,先是他,纔是我,因爲我要下那一網的!首惡,留在最後。”

原振俠搖頭,他當然不同意胡懷玉的說法:“六個漁民若然死,當然是一宗怪事,可是也總得弄明白他們的死因,才能確定是甚麼事情!”

胡懷玉卻十分固執:“還會是甚麼事?是不是你不能接受……比較怪異的……一些事實?”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加倍地沮喪。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當然不是不能接受一些怪異的事實——他的經歷,怪異莫名,甚麼樣的事沒有經歷過?他只是淡然一笑:“你剛纔提及過無常鬼拘魂,你可能想像,真會有一股力量,在地球上搜集過人的靈魂?”

胡懷玉張大了眼,說不出話來,只是喉間發出了一陣咯咯的聲響。作爲一個醫生,原振俠可以肯定他的精神狀態十分不正常,需要專家的協助。比較起來,陳克生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原振俠用相當委婉的語氣道:“兩位是不是工作太忙了;休息一下會比較好,尤其是胡先生,如果需要特別幫助——我是指在醫學方面的協助,我可以安排!”

胡懷玉在原振俠說到一半的時候,就不斷揮着手,現出十分不耐煩的神情,他大聲叫:“我是需要你的幫助,既然你有那麼多怪異的經驗,就請你幫我們查清楚,那幾個船民是怎麼死的?”

胡懷玉說完了之後,雙眼睜得極大,牢牢盯着原振俠看。

他面色灰白,益發襯出他佈滿了血絲的眼。

它像是深紅色一樣,神情十分駭人。

若是膽子小的人,猝然遇上了這樣神情的人,是很容易被嚇昏過去的。

原振俠心中暗歎了一聲,他知道,在這種情形下,胡懷玉的精神緊張之極,絕不能再去加重他的精神負擔,不然,他極可能一下子就陷入神經錯亂的境地之中,到時再來醫治,就麻煩得多了!

所以,他回答得十分乾脆,伸手在胡懷玉的肩頭上一拍:“好,沒有問題,明天一早,我就去弄清楚那六個漁民的死因!”

原振俠的言行,無疑是一劑最好的鎮靜劑,胡懷玉長長的吁了一口氣,緊張的神情,這時鬆弛了下來。他口脣發着抖,想說甚麼而沒有說出來。

原振俠又進一步安慰他:“放心,不論是甚麼邪惡的力量,都可以有對抗的辦法的!”

胡懷玉閉上了眼睛一會,口中喃喃地,也不知道說些甚,原振俠趁機又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留在醫院中會好一些?”

胡懷玉立即搖頭:“不必了……這件事,和發現活的菊石有關,我必須繼續我的研究!”

原振俠不禁苦笑,心想,如果用文字的方式來表達的話,那就可以說,這是一個黑白混淆的時代,所以纔會有那麼多顛來倒去的事情發生!

發現了活的菊石——這是何等實在的科學課題!可是卻又和虛無飄緲的“深海惡鬼”發生了關係,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叫人無法接受,只可將之歸於是胡懷玉一個人的胡思亂想。

原振俠當時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做了一個“悉聽尊便”的手勢。

胡懷玉望了望散滿了一地的酒瓶,那是被他撞倒了的,他居然有幾分歉意,結結巴巴地道:“你喜歡喝酒?我祖上藏有極好的酒,替你送過來!”

原振俠苦笑:“我不是喜歡喝酒,只是既然喝不喝都那樣,爲甚麼不喝?”

胡懷玉和陳克生望了他一會,顯然他們並不瞭解原振俠這樣說的意思。原振俠作了一句補充:“快樂的人,不會喜歡喝酒的!”

胡懷玉的身子仍然在搖晃着,由陳克生扶着他,原振俠趁機道:“胡先生的精神狀況十分差,陳先生你最好……和他在一起!”

陳克生連連點頭:“我們怎麼聯絡?”

原振俠道:“明天我去了解那六個漁民的死因……我到你們的研究所來!”

胡懷玉一聽,大是振奮:“好極了!好極了!”

原振俠自己飽受精神沮喪之苦,他看到自己的話,可以令另一個精神沮喪的人感到振奮,他也十分高興,和胡懷玉用力握了握手。

胡、陳兩人告辭之後,他回到住所,用力搖了搖頭,覺得事情十分荒唐;活的菊石,早已絕種的生物,和海洋中的惡靈……

當晚,原振俠又喝了不少酒,在大有醉意的情形,他感到自己像在大海上飄揚,海面上浮起了濃霧,在濃霧之中,他又看到了愛神,而瑪仙如虛如幻地站在愛神之旁,向他招手。

而當他向瑪仙撲過去的時候,一切卻又全不見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極度無助的情形之下,只好又大口喝酒。

這種情形,正如他自己所形容的:心中快樂的人,不會喜歡喝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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