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年底前,姜尚堯隨同德叔上原州。

在龍城國際的大堂前,德叔與原州鐵路局局長平心靜氣地等待着,偶爾低頭輕聲交談一二。稍退後半步的姜尚堯心中回味着之前德叔的那一番叮囑:“鐵道部自成一統,運輸局孟局長這次從部裡下原州視察工作,輕車簡從,難得抽時間來會晤。他在原州局時我們已經是老相識了,這麼多年交情,關係來之不易,等一會說話但求謹慎,不可冒進。”

比約定時間稍晚五分鐘,像掐準點似的,一部奧迪大黑殼不疾不徐滑進大堂車道。司機下車開了車門,德叔與袁局近前兩步,迎了孟局下車,雙方笑容如拂面春風,氣氛和諧。

孟時平和區德稍事寒暄,望向姜尚堯,問:“這就是你侄兒?不錯,小夥子一表人才。”說着摸摸腦袋,“我們老了。”

雖說兩人交情匪淺,說話不需拐彎抹角,可這種應酬技巧德叔早已嫺熟於心,不過是順勢溜兩尾“松柏常青”之類的須而已,當下言談甚歡地一起進了專用電梯。

在原州盤桓數日,各處照會應酬不休。德叔一是爲了來年的車皮調控指標,二是將姜尚堯以他接班人身份介紹給一應關係。這一次宴請邀約,則主要是聯絡感情,另外請孟時平不吝法眼,幫忙鑑定他新獲的一幅蕭照真跡。

當然前兩個目的不須宣諸於口,最後一個酒酣情切時,又無外人在場,三個醉翁自然心照。

這等逢迎權貴的手段,姜尚堯幾年前是想也不曾想過的,與他的生活殊無關聯。此時敬陪於末座,他凝神細聽、暗自揣摩,偶爾見縫插針應對一二句,很是恰到好處。孟時平裝模作樣地大嘆“後生可畏吾衰矣”,而德叔的笑容更加愉悅快慰。

“孟局,今年你是長風破浪,更上青雲,看得我那叫一個眼饞豔羨,這第四杯更加要乾了賀一賀。”

孟時平掩住酒杯,似笑非笑望向區德,“老區,你這話我怎麼聽都不是那個味,話裡話外都在敲打我。怎麼,石原線,你也想分一杯羹?”

這一個單刀直入,座上人都笑起來。區德也不遮掩,嘆口氣說:“我也知道自己斤兩,沒那個實力。但是石原線是第一條高鐵,意味着什麼,大家心裡都明白。我吃不動,吞吞口水總成吧?”

孟時平指着區德連連搖頭,一掃眼瞥見姜尚堯臉上笑意,有心考較,問說:“小姜,你叔眼饞什麼,你肯定明白,說來聽聽。”

姜尚堯心中一動。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實際上下了個暗套。若說施工招標,這席面上的雖都不是外人,但行事直白是爲官場大忌,擺明了車馬,大家都不好看;若說高鐵增加了外運能力,德叔做了這一行這麼多年,還計算着這個未免給人格局太小的感覺,又落了下乘。他繼而想起德叔之前的叮囑,拿眼望過去,德叔眉目舒展,揚揚下巴說:“你孟叔存心爲難你,放膽子說,咱輸人不輸陣。”

孟局和袁局同時呵呵而笑,孟時平略帶三分無奈搖頭,“幾十年了,還是這喜歡擠兌人的臭毛病。我還沒說什麼,大帽子先扣上了。”

待笑聲稍止,姜尚堯謙遜地欠一欠身,坦然地答說:“既然孟叔問到,那我大着膽子說兩句看法。石原是第一條高鐵線,意味着將來會有更多重要的幹線興建高鐵。加快基礎建設,能拖帶很多關聯行業的繁榮,像冶金、能源。具體到我們省,煤炭流通速度增強,等於未來天然氣、電力、焦化、金屬鍛造這些行業都會更上一層樓。我叔說眼饞,其實也就是嘆惋個人能力有限而已。”

孟時平手中杯子轉了兩圈,注視姜尚堯良久,點頭說了一個“好”字。接着轉向區德,拍拍老友肩膀,“聽見沒有,你侄兒都說將來大有發展機會,急什麼?難不成還一口給你吃成個胖子?”

這句話儼如定心丸,區德與袁局相顧一視,兩人喜形於色,區德咧嘴問:“那我們再幹一個?”

“你這酒葫蘆!”

姜尚堯暗自舒口長氣,知道這是過關了。他給桌上人輪番斟滿酒,再坐下不由突然想起慶娣在電腦前,搜索出頁面給他看時那擡頭的一笑。

席上其實都不是好酒之人,談完正事不過是聊些官場軼聞。姜尚堯深知分寸進退,偶露崢嶸之後即刻收斂了心神,謹言慎行。

歡宴終散,大堂前司機等候已久,三人送孟時平上車。

該說的早在酒桌上傾斟完畢,大庭廣衆之下,孟時平只作老友相聚一般與袁局和區德一一握手道別,到了姜尚堯,格外多說了句,“有機會到京裡,別忘了孟叔,來家裡坐坐。”

“一定上門拜候孟叔。”姜尚堯恭敬說。

孟時平正準備上車,身後突然有人喊了聲:“孟叔叔?”

回眼望去,喊他那人穿了套黑色及膝的毛呢裙,披着質感極好的格子圍巾,手上搭了件大衣。端莊秀麗,不是老翟家的孩子是誰?

“小智?怎麼在這?”

“今天平安夜啊,朋友約了在上面唱K。孟叔叔,我還要問你怎麼會在這。好啊,你回原州我爸居然不知道!”

“你爸那個順風耳還會有他不知道的事?約好了明天見面。”孟時平呵呵一笑。“小智,你就不怕我又把你爸灌醉了,三天下不了地?”

聽兩人說話私密,區德與袁局都後退了尺許,姜尚堯初時心中已是一悸,更加退多兩步。

“既然明天見那我不打擾你了,孟叔叔。”那女人嘴上帶着笑,目光掃過孟時平的朋友,停在姜尚堯身上時,笑意微凝,“姜尚堯?”

姜尚堯之前心神巨震,此時反而鎮靜如常。伸頭縮頸都是一刀,他索性微笑着上前一步:“翟醫生。”

其他人頗有些詫異,孟時平問:“你們認識?”

姜尚堯點頭不語,翟智瞟他一眼,笑嘻嘻望向孟時平,“我的病人啊。孟叔叔,我先走了,明天你可不許失約。”

她招手走了幾步,又回頭來正好撞上姜尚堯的視線,翟智嘴角挑起,笑意意味深長,令姜尚堯剛平靜的心緒又翻起巨浪來。

送走袁局後,德叔長長舒了一口氣,轉身拍拍姜尚堯後背,“今年,算是告一段落了。”

姜尚堯隨同德叔一起回酒店房間,德叔說道:“不用陪我這個老頭子了,想去哪兒玩自己只管去。”

“德叔,我沒哪兒想去的。年底了,酒店環境清靜,正好靜靜心。”

“大小夥子,和我這半百老頭子差不多的心性。”德叔也不知是贊是彈,說完忽然想起什麼,“剛纔袁局說,省紀委翟書記和孟局是黨校同屆好友,那翟醫生的父親……”

姜尚堯聞言苦笑,“德叔,我真不知道。翟醫生是冶家山監獄認識的,是獄醫。說真的,我剛纔被她嚇出一身冷汗,要是當着這麼多人喊一聲我的監獄號,或者說起冶家山監獄,那我真給您老丟大臉了。她要是紀委書記的女公子,不可能跑去冶家山監獄工作吧。”

德叔若有所思,默然點頭。

又聊了一會家常,服侍德叔睡下後,姜尚堯進了隔壁房間和隨行的兄弟摸了兩圈麻將。

若說他多年前還有些少年人的傲氣,這些年的監獄生活也早把棱角磨礪圓滑。無論在礦山,還是貨運公司,和粗人在一起自然是渾話不絕於口;而權貴結交,那又另外一副面貌。遊走兩極,變色龍的伎倆已成本能。

只有在家人和慶娣面前,才剝肉見骨,還複本質。

回到自己房間後,他站窗口燃起煙,再次揣摩席宴中的細節和衆多言外之音。他深知自己的短處,學問與見識太少,唯有靠勤勉與認真彌補。偶一得閒,也是與慶娣一起,看書與上網。想起慶娣,他拿起手機,一看已是接近十二點,又再放下。

洗了澡出來,房間電話剛巧響起。姜尚堯尚在疑惑慶娣怎麼不打他手機,接來一聽,卻是個陌生的女聲。“喂?”

他直接想說“不需要房間服務。”那邊的女人已經先一步問:“姜尚堯?”

姜尚堯頓時蹙緊眉頭,記起來是翟醫生。不知對方來意,他沉默稍傾,問道:“我是,你哪位?”

那邊像是被他打擊到了,翟智微微吸了口氣,許久不說話。

姜尚堯再問:“您哪位?”

“我是翟智。”

“翟醫生?對不起,電話聲音有些不一樣,一時沒聽出來。”

“我還以爲你會第一時間先感謝我。剛纔大堂裡我也算反應敏捷,沒落了大家面子。”

姜尚堯嘴角浮起一絲笑,“這個當然是要感謝的。”

“那就下來坐坐吧,二樓酒吧。我有點喝多了,正好想找人聊天。”

姜尚堯未曾思考去與不去的問題,對方已經放下電話。他不由一嘆,心想幾年不見,翟醫生還是這種雷厲風行的作風。

龍城國際二樓酒吧裝修得美國鄉村風格十足,翟智坐在橡木吧檯前,正好迎着門口。看見他時,她淡淡一笑,哪有半分醉態。

“喝什麼?”眼前的人除卻堂堂磊落氣質,與冶家山穿着髒兮兮的獄服、剃出青色腦門的30352何來半分相似?

他看一眼她手邊彩虹似的雞尾酒,對吧侍應說:“水。”又問她:“不是說和朋友一起?喝多了應該讓朋友送回家,在這種地方坐久了可不好。”說着看看腕上的表,意有所指。

“我等你說一句謝謝來着。”

“謝謝。”姜尚堯很是誠懇。

翟智本是極認真的表情,等着他的反應,聞言失笑,拿起搭在吧凳的大衣,說:“看來出獄之後,是人都會厭煩有個提醒他不光彩經歷的人出現。本來我還有些好奇的。好吧,不討你嫌了,幫我結了這杯的帳,感謝什麼的,一筆勾銷。看你現在的境況,應該也付得起。”

姜尚堯毫不意外她說話的直白,無奈回她:“翟醫生,你這是取笑我呢?我送你吧。不過原州我不熟,要你指路。”

翟智上車後再次打趣他:“S600?有錢人啊,不過這車型會不會太老氣了點?”

“我叔的,我就一司機。”

翟智邊拉安全帶邊好奇問:“你叔?今天大堂那個?有個闊氣叔叔你怎麼會進監獄的?我記得你是……”她搜索腦中記憶,“黑社會組織罪、入室搶劫。”

姜尚堯暗自苦笑,“翟醫生,你對我印象未免太深刻了吧?名字、罪狀,還有什麼你不知道的?”

翟智臉朝向前方,不答他的話,指指前面:“右拐。”接着才說:“因爲你和別人不一樣,氣質不同。當初你送30471來醫務處時,其他人都鬼頭鬼腦的,就你最鎮定,眼神也最急切,看得出你是真心爲30471擔心。”

30471是杜老撇的監號,礦下出事後,是姜尚堯背杜老撇出井,也是他陪車一路送回監獄。他聞言心頭泛起一層不可言說的愧疚,因爲出事那一瞬,杜老撇其實是離他最近的人。

見他沉默,翟智轉移話題,“現在在做什麼?”

“我回冶南,包了個礦。”

“難怪,看樣子就知道發起來了。”

姜尚堯樂得討論輕鬆話題,奇怪地看她一眼,問:“有樣子看?”

“當然。”翟智鄭重點頭,“以前雖然也看起來光明磊落的,不像其他犯人,但是,那時候有股鬱氣,好像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冤屈似的。現在,淡定很多,好像——一切盡在掌握。你說男人的自信能從哪來?不就是錢和權嗎?是不是這個道理?”

姜尚堯一陣默然,彷彿回到冶家山,一身白衣的翟醫生橫眉冷目、凜然有威,對着亂哄哄的他們冷靜一喝:“都給我出去!”他突然發現自己面對這個強勢的女人,幾乎唯有苦笑。他問:“你怎麼回原州了?還以爲你很熱愛那工作。”

“誰叫我從小不走尋常路,專愛嘲諷世俗?我媽擔心我在那裡沒人掣肘,一發神經帶給她一個蹲過監獄的女婿,她會崩潰的。”翟智瞥他一眼,自得其樂地笑起來。“開玩笑,我是迫不得已,家裡壓力太大。”

這玩笑並不好笑,姜尚堯扯扯嘴角聊以應付,“前面?”

“嗯,進去一點放我下來就是了,我自己走。門口有警衛,出入要查驗,麻煩。”

望一眼窗外林木茂盛的沿湖路,不用問已經瞭解是什麼地方,姜尚堯不多言,只是點頭說:“那慢走不送,再見。”

翟智本來打算推門下車,聞言又坐回來,“既然說再見,那把電話號碼給我。”說着就打開手袋拿出自己的手機,一副不容拒絕的樣子。

姜尚堯沉吟一下,報出號碼。她撥響他的手機,然後莞爾說:“這纔有再見的誠意。我家住7號樓,過年有誠意看我拜年的話,和警衛說一聲,找7號樓翟書記的女兒就行了。”

直到她背影消失,姜尚堯才搖搖頭,雖然翟智和他沒多大關係,他也不仇視這等天之驕女,更不討厭爽利直接的女人,可相處而下,還是令他深感吃不消。

如此一想,剛萌發的念頭又被他掐滅。他將車緩緩駛離大路,沿湖而靠,按下車窗。清冷的空氣襲進車內,記憶也分外清晰。冶家山監獄裡的一幕幕重歸於心,腦海裡的各副面孔浮現眼前。

原州數日,德叔於省內的脈絡基本已經掌握,可以說,事實確如德叔遺憾的,這些年他着重於運輸,疏忽了其他方面。鐵路系統自成一體,德叔的關係決定了他對聞山運輸業的掌控力度;但也因爲此,影響了對其他方面的滲透。

姜尚堯對目前的境況不能說不滿意,可再進一步似乎隔着九層天闕。他想及來年的行業整頓,想及魏懷源能輕易地利用他無法招架的種種手段,想及他在雁嵐墓前許下的句句誓言,一種無從掌握局勢的焦灼感在胸中燃燒。

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翟同喜。姜尚堯品味着德叔的話語,拿出手機,將翟智撥來的號碼存好。輸入名字時,他猶豫了數秒,仍舊按下“翟智”保存。

再往下拉,看見“福頭孃親”四個字,他不由低笑出聲,心隨意動,撥響對方電話,同時看看錶,已是凌晨一點多。

聽見對方清亮亮一聲喂,他鬱結的心頓時柔軟舒展開。“福頭他娘,還沒睡呢?”

“不知怎麼,就是睡不着,躺下一個多小時了。你怎麼也這麼晚?又喝酒了是不是?”吸鼻子的聲音傳來,像是要隔着電話搜尋他身上的酒氣。

“只喝了一點。想我了?”

“是啊,”那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福頭走開,和你爹說話呢,別打岔。”聽見他的笑聲,她懊惱地解釋,“直起身子趴在牀沿上要聽你的聲音。哎呦,走開,爪子髒死了。你怎麼還不睡啊?”

“一會就睡,我明天回去了,想要什麼禮物我早上去買。”

“無緣無故的買什麼禮物?”

“今天說是平安夜,明天聖誕節,聽說都要送禮物的。”

慶娣輕笑,問:“姜總也趕時髦啊?你也過起洋節了?”

“那是。我打算以後大節小節一個不能落下,挨着慶祝。”

“那我有福了,一年下來,我要收多少禮物。”

隔着電話,他能想象此時她縮在被子裡,長髮鋪滿枕頭,笑得滿室溫暖馨香的樣子。福頭總喜歡湊近嘴巴,聞一聞她肌膚的香味,估計她此刻一定是拉上了被子,掩住了半邊面頰。心中柔情滿溢,他不由決來:“過節也是因爲有你,每一天都值得慶祝。”

那邊遲遲不出聲,姜尚堯低喚她名字:“慶娣。”

“我感動了,感動得想吻你。”

這一說,他頓時牙癢癢的,“趁我不在身邊,故意撩撥我是不是?”

捂在被中的低笑傳來,好一會她才正色說:“我是真感動了。被人喜歡,原來這麼幸福。”

那熟悉的濃郁的憐愛浮裹着心,他沉湎於此時薰人的醉意裡,“慶娣兒。”

“我要崩潰了。好好的名字被姥姥叫成望南鄉沈家大姐似的,你也這樣。”

他胸腔震動,悶笑連連,順手將車窗關上,滑進車道,“明天回去後好好陪你幾天,元旦你放幾天假?我們去石窟,你肯定喜歡。”

“好,我不止想去石窟,還想去壺口。”

“你也不看看現在幾月份?去壺口吹風啊?”

“冬天有冬天的美。四季皆有景色,這和人一樣,萬般都是變化。”

“又來上課了吧,沈老師。”

“小姜同學,夏天去壺口只能看咆哮的水,冬天去還能聽嘶吼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