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慶娣回家的路上就在想避免不了的又是一個失眠夜。

她以爲是在姚家吃飯,卻不知兩家關係如此親近,親近到同張飯桌。姚雁嵐媽媽很客氣,體貼周到;姜大哥的媽媽說話不多,做事麻利,能看出來是個爽直大度的人。最讓慶娣印象深刻的是姜大哥的姥姥,笑眯眯的臉龐,連皺紋都寫滿慈祥。

這讓慶娣不由回憶起自己奶奶,那個尖酸刻薄、動輒哭天搶地哀號沈家絕種,閒來無事喜歡挑弄是非令媽媽受辱的老太太。

難怪姜大哥身上有種平和的,讓人感覺安心而踏實的氣息,原來源自家人。

慶娣闔上日記,關了案頭小燈。夜色漆黑,天鬥間疏星可數。

此時,姜尚堯也在凝望同一個星夜。

他下班尚未出站便遇見德叔的大徒弟光耀。光耀這幾年幫德叔打理生意,愈見富貴,早不是當年焦頭爛額天天往貨場跑的樣子,在火車站遇上他讓姜尚堯很是意外。光耀開門見山說德叔有請,姜尚堯心底不禁疑惑。往日裡德叔都是託人帶傳口信,內容也不外是有空去坐坐,頭一回這般鄭重其事。

他存下心中疑問,連家中電話也沒打,就隨光耀上了車。

德叔知道他才下班,早叫人預備了夜宵。自己開了瓶老白汾酒,就着鮮珍館送來的小菜,細細呷飲。

這座小院風水極好,背倚丘陵,面向積沙河。徐徐夜風過處,端坐在後院藤椅上能看見河上片片銀白磷光。

德叔是極擅生活的人,市內有家業有房子,但獨喜歡此處的幽靜。

“再過二十年,還能這樣逍遙地喝兩杯小酒、看看風景,倒也不錯。”德叔有感而嘆。

喊他過來就爲了發發感慨?姜尚堯心想斷不至於此,“德叔,那是理所當然的。到您現在這位置,還能有什麼不順遂?”姜尚堯擔心德叔老生常談地又把話題帶往他爲難處,所以只能落力奉承。

德叔哧地一笑,罵罵咧咧地說:“不順遂,你知道個屁!你小嬸見天和我鬧,生怕我哪天死在大街上她無依無靠,一定要給我生個兒子來。”

德叔做鰥夫十多年,但是有個長期情人很得寵愛。姜尚堯想象德叔被小嬸追得揪起褲子就跑的情景,不由也笑起來。家長裡短的話題讓他放鬆不少,他停了筷子答:“德叔,老來得子,多少人想不到的事。您加油,明年這時候我和黑子負責幫您辦三天流水宴。”

“狗屁東西,你也來調侃德叔?”德叔佯怒痛罵,然後給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說道:“老夫聊發少年狂也不是這樣發的,一個人自由自在十多年,早習慣了。你德叔不是守舊的人,這家業遲早要留給你們。”

姜尚堯一陣頭疼,只得埋頭往嘴裡扒飯。

“瞅瞅你樣子,出息!”德叔罵了一句便沉默下來。

姜尚堯見他面色陰鬱,從心底嘆了口氣,抄起酒瓶給對方滿上,然後繼續吃自己的夜宵。德叔眯起眼,也不知是聽風還是睡了過去,好一會之後才緩緩說道:“這幾年你對叔是敬而遠之,越來越生分了。我知道你顧忌什麼,也不強求你。”他沉吟片刻後繼續說:“回頭想想這大半輩子,幫過的人不少,拖累過的人也不少,爲了什麼有時候連自己也迷惑。就像這河裡發水的時候,在船上的只能頂着風頭浪尖往上衝,因爲不光是自個,還有一夥子兄弟。這樣算起來,叔做事做人自問還算對得住道義良心。”

姜尚堯屏息靜待。

“良心這兩個字有點堪琢磨,本着是非感不做壞事叫做良心;可做了壞事心存悔恨也叫良心。”德叔嘖嘖嘴,似乎在品味這兩個字的餘韻。忽地醒過神來一般,臉上瞬即斂去悵惘之色,輕鬆愜意一笑說:“我還真是喜歡你這小子凡事不動如山的勁頭,叔回想當年象你這個年紀也沒這個定力。你就沒點好奇心,就沒打算問問今晚上爲什麼叫你過來?又爲什麼和你聊這些?”

姜尚堯不置可否地笑笑,“德叔,你心裡有事煩惱,喊我來吐吐悶氣,做侄兒的陪你喝兩盅不是應該的嗎?”說着,他拿過一隻杯子,替自己斟滿酒,“至於是因爲什麼事,您不是還有黑子還有一堆徒弟分擔嗎?”

德叔用心打量他表情,似乎是在分辨他話裡有幾分真情。見姜尚堯隔桌相敬後自飲了一杯,這纔拿起手邊的酒盅淺抿一口,說:“光耀不行,太重實務,沒有大局觀。至於勝中,他倒是有決斷的魄力,不過……”說着他搖搖頭。

區勝中是黑子大名,姜尚堯自然知道德叔省略掉的後半句評語,無非是沒有洞察力云云。他莞爾,心想話題兜來繞去,最後仍着落在他身上,無奈之下只得打哈哈,“黑子再鍛鍊幾年,是個能做大事的。”

德叔不理會他的推搪,兀自說下去:“本來也沒什麼,至不濟再賺幾年錢,換個地方養老去。不過苦了那些兄弟們,樹倒猢猻散的滋味可不好受。說來說去,還是兩個字:良心。如果沒能給他們個好去路,我可就白當了這些年的德叔。”

話裡隱隱有謀求後路的意思,姜尚堯面色鄭重起來,有這麼嚴重?

德叔睨他一眼,“你這幾年少和我們來往,不知道內情。聶家如今不同往日,道上兄弟給臉面,市裡又有人。上回你見着的那個於胖子,手上的礦上個月賣了一個,買主是聶老二。聶老二轉手就送了一半股份出去,送去的那幾家都是——”德叔暗示地握握拳頭,“所以我總說勝中看不清楚形勢,現在是夾着尾巴做人的時候,不比早幾年。雖說還有人給我面子,聞山的煤往外走多半要經過我,可只要——”德叔平攤開的手掌再次緩緩握起成拳,“脖子上的手隨時掐住隨時就得嚥氣,只看時機早晚。聶老二啊聶老二,我當初怎麼就疏忽了呢?”

姜尚堯第一次聽聞內幕,多少有些震驚。按照德叔這種老輩大流氓的觀念,官匪關係永遠不可調和,找靠山傍大腿這種行徑最爲人不齒。而以聶老二送半座礦的大手筆來看,這樣的關係想必不是一日兩日能籌成,那聶老二的心機與圖謀確實值得德叔一嘆再嘆。

“棋緩半着,被人先行一步。”姜尚堯自言自語一畢,頓時有些後悔。他每發表一條意見,便涉入多一分。

德叔點頭贊同,“有些事必須得做一做,等死不是我的作風。不過將來如果有什麼……你要幫忙多照應勝中。”

黑子是鐵桿兄弟,照應是應該的。可在德叔殷殷的目光注視下,又有了別的意味。姜尚堯知道無論如何這個頭不能點,只得誠摯萬分地說:“德叔,說句心窩子話,現在的世道不象以前的意氣相爭,多的是利益關係,不過是賺多賺少而已。倒不如見好就收,等於給了自己餘地。”

德叔端詳他良久,夜色裡一雙湛亮的眸子漸漸黯淡下去,臉上的表情如古井不波。他咳了一聲,說道:“打小就知道你心氣高,卻總記得你小時候不服輸的彪悍樣子。算了,德叔不強人所難。”

話至於此,彼此都有些無奈的尷尬,姜尚堯起身告辭,德叔點點頭,“叫光耀送你。”

車行至小鎮路口,一輛麪包車由高速路下來,與光耀的越野錯身相過時突然一個急剎停下。對方按下車窗,似乎與光耀相熟,問說:“耀哥,這半夜去哪兒呢?”

夜幕裡模糊的五官依稀有些印象,姜尚堯卻沒想起來是德叔哪個徒弟,只見光耀頗爲不悅的樣子,“有事,回頭再說。”說完便合上車窗輕踩油門。

不知一直候在後門的光耀對他和德叔的談話聽到幾分,姜尚堯一路與光耀閒聊,很有默契地都不再提今晚的事情。到了樓下,姜尚堯下車說再見,光耀喊了聲“等等”,接着也跳下車,並從後座拿了個方正的紙製包裹遞過來。

“聽說姜阿姨挨家問大院同事借錢。德叔說很生氣,你家有事你居然不找他。這個你拿着,德叔說了,算借的,你幾時有幾時還。”光耀想了想又說:“這句話是剛纔才吩咐過的:‘和那小子說,別以爲拿了我的就要給我賣命,這是借錢,借的是他喊了我十年叔叔的交情。’全話就是這樣。”

姜尚堯握着那沉甸甸的包裹,一時不知該如何迴應。感動有之、無奈有之、歉疚有之……紛紛雜雜的,心如亂麻。

光耀看出他情緒,低聲嘆了口氣,說:“這事說白了不過是人各有志,你也別怨德叔,他的出發點也都是爲了大夥。”

姜尚堯理解地笑笑,將手上的包裹遞迴給光耀,說:“幫我和德叔說,謝謝他了。這錢暫時放他那,我需要的時候自己會過去拿。”

“你——”光耀氣餒地搖頭,“哥走了,有事給我電話。”

姜尚堯慣性地望向工地最高層,那套房子本來唾手可得,可代價高昂,他支付不起。

疏星淡月裡,他站在自己房間窗口,再次望過去,再次確定自己的選擇正確。

只是他腦中一直重複着今晚德叔難得的剖心之言。爲什麼要對他剖白自己的良心?爲什麼告訴他聶家的內幕和此時的處境?

還有,在路口相遇的那個人的面孔,在腦海裡呼之欲出,可他就是叫不出那人名字,想不出那人來歷。他隱隱感覺自己錯失了什麼,而且關係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