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曾有“礦、賭場、聶家……”等字眼被風送入耳中,再對應黑子驚爆的內幕,姜尚堯大曉得是怎麼回事。他在聞山黑白之界遊走了十年,雖然自工作後聽從老孃的教誨逐步把自己抽離出來,可對以前的傳聞還是記憶深刻。

十多年前聞山的地下勢力就分爲了兩派,德叔代表着鐵路大院,而聶家是機牀廠子弟的中堅。當年的一場大械鬥,聶家老大手中一把鐵鍬象拍西瓜一般拍爛了幾個腦袋,多虧有兄弟頂罪才擺脫了吃槍子的命運,不過最終還是被送進了監獄大門。

那一役,機牀廠一派元氣大傷,只剩聶家老二苦苦支撐。聶老二不同他哥的莽撞,很有些毒辣手段,所以不多久聶家藉機牀廠地塊拆遷的機會就此鹹魚翻生,聶家老二自然成爲了新一代的人物。

而那次械鬥中德叔老婆難產,趕去醫院已經遲了一步,一屍兩命。就此逃離了牢獄之災的德叔是聶家兄弟恨之入骨的對象,而聶家兄弟又是德叔遷怒的目標。

聶老大勞改期間也是個不安分的貨色,別人坐監是安守本分努力減刑,偏偏他是越坐越長。但虧得有弟弟在外打點,聶老大終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而那一天來時,德叔還能不能睡個安穩覺,這是個問題。

姜尚堯腦子裡盤旋着這些事,不覺間已經進了人民文化宮,側面殘舊的小樓是市圖書館,到了樓下他一邊鎖自行車一邊暗自好笑,想那麼多做什麼,關他什麼事呢?他該操心的是去哪兒搞點錢,給領導送份重禮,早些把新房子定下來。築巢引鳳是男人的本分,他不稀罕什麼鳳,他有雁子。

想到家裡那個因感冒發燒鼻涕嗒嗒眼紅紅的小可憐兒,他嘴角帶着笑意,上樓的腳步輕快。

天太冷,沒開幾葉窗子,一股陳年的黴味瀰漫在空氣裡。陰沉沉的日頭透過滿是灰塵的玻璃窗照進來,光線黯淡。守在門口大書桌後的阿姨垂着眼皮,象是在打瞌睡,雙手卻翻飛不停地織着毛衣。

他找好書纔想起借書證忘帶了,不甘心地掏了左邊褲袋又去掏右邊的。

後面有細碎的聲音響起,幾不可聞:“姜……姜大哥?”

他回頭,一排書架的陰影裡站着個人,高挑瘦削的個子,看不清面龐。

似乎看見了他的疑惑表情,那人從陰影裡踏前一步。滿臉的遲疑和忐忑,象只纔出窩的小兔子,只要一有異常的動靜瞬即會縮回去一般。

姜尚堯不由微笑,“沈慶娣?”

對方明顯舒了口氣,嘴角立刻彎起來不知爲什麼隨後又緊緊抿住。

“新年好。”他先說。

她緩步走上來,也回了一句:“新年好。”把懷裡的一捧書置於桌面,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問:“你也來借書?”

姜尚堯點點頭,伸手進大衣內側口袋邊找借書證邊問:“寒假沒去哪兒玩?這麼多書能看完嗎?”

“還好,我看的快,特別是看小說。”瞥見他面前的書她眼裡都是驚詫:“你還炒股?”

“呵呵,就是學學。”

說完靜默下來,桌子後的阿姨早停下手中的毛線針,懶洋洋地問:“借書呢?證。”

看他沒動靜,沈慶娣先拿了書證出來遞給阿姨,又回頭望向一排排書架間的甬道,以爲他在等姚雁嵐。於是問:“還沒找齊嗎?景程姐姐沒和你一起?”

“她感冒在家呢,吵着無聊說想看書我纔出來的。”姜尚堯有些尷尬,“出來的時候想着別的事,把借書證落下了。”

慶娣哦了一聲,眼睛掃過那本《趨勢技術分析》,底下那本是什麼看不清,應該是幫雁嵐借的。

“用我的證吧,一個證能借五本呢。”她衝口而出。

正在抄錄的阿姨停下筆,擡眼望住他們。

見姜尚堯有幾分猶豫,沈慶娣一陣心亂,心想自己怎麼就這麼多事呢?神思恍惚中又見他微微一笑,如春風拂面,她忽地鬆懈下來,這才發現自己在等他說個“好”字。

“好,那麻煩你了。”他抽出底下那本遞給阿姨,說:“就幫雁嵐借一本好了,不然回去埋怨我。”話是如此,他笑得明朗自在,似乎想到什麼。

他想到的慶娣也能猜着,不外是情投意合中的撒嬌作嗔。慶娣扯扯嘴角附和地笑了笑,說:“不麻煩,和雁嵐說放完假回學校給我就行,我一起來還。”

出到樓下,天色灰暗暗的,她站在樓梯口細細地呼吸,擔心呼出的白霧模糊了他開鎖推車的身影。隔壁桌球室咚一下響起的撞球聲,象是擊中了她乳側心房上的痣。帶着悶痛驚醒過來,慶娣暗呼一口氣,心裡問自己:你究竟在做什麼?

那人也在問她:“回家?要不要我送你?”他側身推着自行車站在面前。

半是心花怒放的驚喜,半是心慌難耐不知所措,她一時愣怔。“我家住那邊。”她指指方向,“好像不順路。”

“那送你去車站,看樣子又要下雪了。”他望望天。

兩人隔着一輛自行車往車站去,慶娣把圍巾拉高掩住自己彎成弧形的嘴巴,又怕眼裡泄露了欣喜,只得一路低着頭走着。雖然不說話,可她分明感覺到似乎有些什麼從心裡流淌入空氣,神秘且無法解釋,招引她注目於他的腳步,跟隨他向前。

“寒假景程沒約你出去玩?”

“沒……”她把臉上的圍巾往下拉拉,解釋說:“是約了我沒出去。”

他唔了一聲沒有繼續,慶娣咬咬下脣繼續說:“只是普通同學,出去被人看見了,影響不好。”

他詫異地望她一眼,突然笑起來:“那是我和他姐姐誤會了。我們還以爲……你知道的。”

姜尚堯語焉不詳,慶娣卻明白他的意思。說了句“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也停了口。

一路走到車站,他突然打破沉默,“以前你不是這樣。”

她驚愕地擡起頭,又被他的話震懾,慶娣有些口吃:“以……以前?”

姜尚堯也愕然,“你不會忘了吧?廣場那次——”

她很久才合上嘴巴,訥訥說:“我以爲不記得的是你,沒聽你提起過。”

“第一次是沒想起來,總覺得眼熟。後來在火車站遇見那次才記起來。”他眺望公車來的方向,眼神像穿透遙遠的記憶,“以前你膽子很大,不認識也能唧唧呱呱和我聊一個多小時,三更半夜的也不怕我是壞人。現在……沉穩了很多。”

他目光投向她,有些好奇有些調侃,慶娣一時無地自容,漲紅了臉辯解:“我哪裡有?那時候我……而且你不是壞人,我知道。”她不知道的是該如何解釋形容當初的感受,那時候積攢了太多受挫的情緒太多情知渺茫的夢想,正因爲他是陌生人,又耽迷於他眼中的鼓勵,所以纔會一傾而泄。

“我那時候不知天高地厚,說了太多具體什麼我都忘了。”她磕磕巴巴地說,臉上仍有未褪盡的尷尬。

那晚月朗星稀,銀白月光下她緊緊捏着拳頭,語聲激昂,說到腦中種種故事時眼中光彩熠熠,平凡的面孔在那瞬間似乎煥發出一種奪人的力量。他記得她說有一天要離開這裡去實現夢想,她要當作家她要當編劇她要把心裡所有的故事寫出來給人看。當初同樣年輕稚嫩的他恍惚意識到那應該是夢想的力量。

慶娣審視自己腳尖良久,擡起頭來,遲疑問:“你現在還唱歌嗎?”說着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句。

姜尚堯呆怔,沒料到幾年前的那首曲子她竟然還記得,而她低低的聲音另有一種婉轉柔美的味道。他想了想,除了吉他課之外他上一次唱歌是什麼時候?“好像、很久沒有了。”他苦笑,“上班賺錢養家,壓力大。”說着衝前方揚了揚下巴,問她:“22路?來了。”

她無聲嘆息,也看見不遠處老公汽上紅色的字體,只得在口袋裡摸出零錢。

“那次我走的急,忘了說,你唱歌真好聽。真的。”她踏上公汽臺階時又忽地轉頭過來告訴他。那晚他唱的是她不熟悉的音符,但歌聲遼遠蒼涼,猶如天籟般純淨。他說那是蒙古民謠,他說他有一半的蒙古血統,他說他唱的是他從未去過的故鄉。

姜尚堯平靜的臉龐緩緩綻開笑容。

“我走了,謝謝你送我。”她邊上車邊對他招手。

透過霧水浸潤的車窗看去,他離開的背影越發模糊。沈慶娣吸吸鼻子,匆匆由後門下車。差些忘了,她的自行車還孤零零地停在圖書館車棚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