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解,軹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許負外孫也。解父以任俠,孝文時誅死。解爲人短小精悍,不飲酒。少時陰賊、慨不快意,身所殺甚衆。以軀借交報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鑄錢掘冢,固不可勝數。適有天幸,窘急常得脫,若遇赦。及解年長,更折節爲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爲俠益甚。”
——《史記•遊俠列傳》
俠,產生於禮崩樂壞、人性光輝極度張揚迸放的春秋亂世。在反抗暴秦、楚漢相爭的動盪歲月裡,到處是萍蹤俠影,劉邦的許多部下都曾經是遊俠,再加上漢初寬鬆自由的黃老政治,使得西漢成爲遊俠的第二個黃金時代。然而,俠義所追求的自由與朝廷所倡導的秩序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俠,終於不再被朝廷認可。
西漢的第四代皇帝漢景帝銳意改革,決心要整頓弊政,他打擊的重點:一種人是居位自傲、不服管束的諸侯;另一種人就是以江湖之道控制地方的豪強遊俠。漢景帝派了外號爲“蒼鷹”的嚴吏郅都整治濟南襉氏一案,拉開了朝廷在全國範圍內大批誅殺豪俠、打擊江湖的序幕。到漢武帝,繼承他父親景帝的作風而變本加厲,大用酷吏如寧成、周陽由等,每到一處,必使豪俠血流成河。
遊俠的黃金時代結束了,郭解,在劫難逃。
“原來是名滿天下的郭大俠。小女子有禮了。”陳嬌看着眼前這個後來被司馬遷列入《遊俠列傳》而名載史冊的男人,心中略帶着憐憫。
“不敢。”郭解說道,“今晚多有得罪。但不知兩位姑娘姓名,解雖一介平民,然若有緩急之事,可爲二位盡力一二以報今日之恩。”
“先生過謙了。關東郭解,俠義之名譽滿天下,只得你一句話,關東少年莫有不從。”劉徽臣並非那種養在深閨的無知閨秀,對於郭解之名也是久有所聞,當下生出仰慕之心。
“不過是些許虛名。”郭解爲人,確如史書所載,謙和溫厚。
“先生,今晚這是?”劉徽臣知道郭解此人,在關東素來是深受愛戴的,總是官府中人在鄰里之間也未必有他這麼高的威望,只不知爲何今日竟然落到了被官差追殺的地步。
“郭某奉皇命徙入關中,日前與楊氏季主略有爭執,失手殺之。如今命案在身。”郭解苦笑道。
陳嬌冷冷的看着他,知道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楊季主的家人上告至武帝處申述冤情,又被郭解的崇拜者在宮門外截殺,這種赤裸裸的對朝廷權威的冒犯行爲,纔是漢武帝最終決定對郭解實施逮捕的原因。
“那,先生,這是打算去哪裡?”劉徽臣許是因爲自幼生在王府,普通人的性命併爲太放在心上,又或者是,對於西漢時的人來說,一言不合動輒殺人的遊俠行徑是太過普通了。
“家母已安置妥當,解正打算離京周遊以避災禍。”郭解對自己的打算毫不避諱。
“此番周遊,是打算等到朝廷下赦令嗎?”劉徽臣問道。
“徽臣,郭大俠智慧過人,怎會不給自己留退路呢?殺楊季主定是赦前之事。”陳嬌打算劉徽臣的問話,直視着郭解說道,“小女子說的,可對?”
“這位姑娘,你有話可直說。”郭解早就發掘這兩位女子中,年紀較小的那個和世間的很多少年人一樣對自己充滿了崇拜,而另外一個則冷靜的可怕,從頭到尾都在以一種觀察的眼神看着自己。
“茂陵初立,天下豪傑併兼之家,亂衆之民,皆可徙茂陵,內實京師,外銷好猾,此所謂不誅而害除。”陳嬌淡淡的念道,“此中關鍵,不在內實京師,而在外銷好猾,難道郭大俠真的不明白嗎?”
“……”郭解一陣沉默,是的,他的父親因爲任俠被孝景帝所誅殺,遊俠要爲自己的行爲付出怎樣的代價,在當代的俠士中沒有比他更清楚了。如今朝廷對他發出的通緝令中所隱含的信息他又怎會看不出來。
“交淺言深,恕小女子無理了。”陳嬌看出了他的深思,繼續說道,“此乃非戰之罪,小女子看來朝廷整頓遊俠的決心早定,你身爲天下第一名俠的命運也早已註定。‘自古言勇俠者,皆推幽並’郭大俠從此過,可是打算到太原,託庇於此間少年嗎?”
“先生名滿天下,此去自然一路順暢。而天下俠士,信義爲先。助先生離去者,終不肯再出賣先生,則恐怕這些人爲了保護先生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陳嬌所說的這些並沒有誇張,在歷史上,郭解自關中逃往太原,一路上暢通無阻,也不曾掩飾自己的身份,每到一地都有人隆重接待。而後來追到的官差在審問每一個接待他的人時,得到的都只是冷冰冰的屍體,其中甚至有很多人和郭解從無交往。由此可以看出,在當時,關東大俠郭解享有多大的名聲,人們寧願死也要保護他。
“先生啊,有越多的人保護你,朝廷就越不能放過你,因爲那表示你能影響到的人越多,因爲這些精於武藝的少年俠士們本來應該是從軍報國的棟樑之材,而他們卻因爲仰慕你走上了和朝廷作對的道路。”陳嬌說完這話,就停了下來,看着直冒冷汗的郭解,最後說道,“小女子敬重先生,尊稱你一聲郭大俠。只想問一句,以此如山屍體救先生一命,難道是先生所願嗎?”
“相傳……”郭解終於開口道,“堯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以授天下,乃權授舜。臨終有言,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說完,竟是搖頭苦笑不已。
“先生,”劉徽臣看到滿臉灰敗的郭解竟然也猜到了他的心思。
陳嬌聽到郭解這番話,知道他心中已經完全想明白,對未來也做出了選擇。她想了想最終說:“韓非子有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朝廷所懼者,遊俠之害滋生於天下,又或聯絡諸侯,最終危害國家。大漢內有諸侯之亂,外有匈奴虎視眈眈,國家多難,正是我等出力之時。而小女子聽說,衛青將軍奉命調集大軍,今春即將出關作戰,此乃重振國威之時,也是追隨先生那些少年俠士們建功立業之時……”
“這位姑娘,可否將姓名相告?”郭解打斷了陳嬌的話,問道。
“彭城煤行,陳皎。”
“陳姑娘,日多蒙點醒,以後該怎麼做,郭解心中有數。”郭解的神情很是嚴肅,“解有兩名親傳徒兒,性情純善,武藝尚可。世事艱難,希望將來姑娘對他們多多指點。”
“俠之大者,爲國爲民。郭大俠若有所託,小女子定當盡心而爲。”陳嬌向郭解屈身行了一禮,這一禮郭解也受得起,畢竟他即將付出自己生命的代價,去挽救很多很多人的性命。
“告辭!”郭解拱手行禮,越窗而去。
“天下第一俠士,他的確當得起。”陳嬌望着郭解離去的背影,感嘆道。
“姑姑,你何必如此……”劉徽臣自然知道郭解這一去必然是想見無期,但是她不明白爲什麼陳嬌要對郭解說這一番話,斷了他的生趣。
“徽臣,我這麼做,固然是爲了全郭解的俠名,卻也是爲了你我二人。”陳嬌淡淡地說道,“你我畢竟是女子,而彭城煤行,早在朝廷監視之中,動彈不得。我需要一個外援,助我做一件事情。”
她轉步走到桌邊坐下,看着立在一邊的劉徽臣繼續說道:“徽臣,遊俠者,重信諾,輕死生,對我來說是最佳人選,最佳的傳信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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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平生睚眥殺人甚衆,上聞之,下吏捕治解,所殺皆在赦前。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解專以奸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殺者亦竟絕,莫知爲誰。吏奏解無罪,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爲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於解殺之。當大逆無道。’郭解之倫,以匹夫之細,竊殺生之權,其罪已不容於誅矣。觀其溫良泛愛,振窮周急,謙退不伐,亦皆有絕異之姿。惜乎,不入於道德,苟放縱於末流,殺身亡宗,非不幸也。”
——《資治通鑑•卷第十八》
陳嬌看着在自己眼前眼眶全紅的寧釋之,心中感嘆,這個爲師傅泄憤而出手殺人的少女,斷送了劉徹對主動現身認罪的郭解的最後一點好感,也斷送了郭解最後的一線生機。
“陳姑娘,義父臨終有言,讓在下和師弟前來投奔姑娘。今後,姑娘若有所命,郭嗣之無所不從。”另外一個看來較爲成熟的男子,正是郭解的義子,郭嗣之,他雖然看來情緒比師妹要平靜些,但嚴重的恨意卻騙不了人。
“不敢。”陳嬌心中嘆了口氣,兩名弟子如此脾性,怪不得郭解放心不下,要將人託付與自己了。看來若不是有郭解遺言約束,兩人只怕已經憑着一身武藝殺到未央宮爲師傅報仇了。
“來人,帶這兩位去休息吧。”陳嬌向自己最近纔買來的近身侍婢吩咐道。
元朔二年,陳嬌終於重新回到了告別了兩年之久的長安,在茂陵郡購置了一間宅院住下,收留了郭解的兩個徒弟。而此時此刻的漢武帝劉徹,正忙於安排衛青出征的事宜。歷史上,漢朝通過這場戰爭,收復了秦河南地,正式採用主父偃之計,置朔方、五原郡,以之爲出擊匈奴單于王庭的正面根據地。而衛青也是通過這場戰爭終於得到了軍中上下的真正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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