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椒房殿,如今的主人是漢武帝的新寵,也是唯一爲漢武帝生下孩子的後宮佳麗,衛子夫。衛子夫出身奴婢,很早就熟知世事人情,在這深宮之中,她的溫順是她生存的法寶,也是她吸引劉徹的武器。她雖然還不曾晉封皇后,但是憑着漢武帝的寵愛她的確有資格住在這椒房殿之中。
“皇上駕到!”隨着這一聲吆喝由遠及近,椒房殿的宦官侍婢依次下跪在漢武帝經過的道路旁。椒房殿中的衛子夫,也放下了手邊的小女兒,迎了出去。這個在後世被稱爲“未央神話”的女人,此刻還很年輕,如花的容顏上盡是幸福的微笑。
“臣妾拜見皇上。”衛子夫盈盈一跪,她那從脖子到背部的優美曲線讓劉徹看的怦然心動。劉徹快步上前將她扶起,“說了以後你不用出來迎接的。”
“皇上,禮不可廢。臣妾不能讓人說我適寵而嬌的。”衛子夫軟軟的音調,聽在劉徹的耳裡是說不出的受用。劉徹似乎也習慣了衛子夫的謹言慎行,也不和她爭辯,只是半撫着她進了大殿。
“小諸邑睡了嗎?”漢武帝駕輕就熟的往內殿走去,邊走邊笑着詢問,眉眼間盡是笑意,顯然對這個小女兒很是寵愛。
“還沒呢,剛哄了好一會兒,可是精神卻好的很,就是不睡。”一提起女兒,衛子夫也甚是開心。
“是嗎?朕的小諸邑是在等父皇來看她呢。是不是啊?”從宮婢手中接過女兒,劉徹開心的逗着她。
“皇上,今天還是在椒房殿用膳嗎?”最受劉徹寵幸的宦官楊得意一路上都跟在劉徹身後,他看着眼前這情形,立刻上前詢問。
“就在這用膳,子夫,你把衛長和陽石也喚來,朕也有些時日沒看到她們了。”劉徹看着一臉溫柔的衛子夫,輕輕發了話。
很快,各類膳食就被擡了上來,劉徹將小公主諸邑交給宮婢,招呼着衛子夫坐下,另外兩個公主衛長和陽石則開心的望着自己有一段時間沒見的父皇。雖然衛子夫專寵,可是身爲一個龐大帝國的君主,漢武帝實在沒有太多時間用在女兒們身上。孩子們很快就被眼前的美食吸引了過去,衛子夫則一如既往的伺候漢武帝用膳。劉徹看着眼前這幕景象,心中難得的涌上一股暖意。這是他的孩子啊。十幾年了,他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不用再被人以“無子”爲由譏笑了。想到建元年間那次荒謬的立嗣風波,劉徹的面容不由自主的陰沉了下來。
“……皇上,皇上。”衛子夫的聲音將劉徹從他自己的臆想中拉出,他奇怪的發現身邊這個美麗溫順的女人,神情中多了一絲疑懼。“皇上,你剛纔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想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劉徹安撫式的拍了拍衛子夫的背,不願回答她的問題。
風輕輕吹過,一如每一個平靜的午後,未央宮內這幕和樂融融的景象也被那些隱在暗處的有心人看在了眼裡,記在了心裡。
在最爲和樂融融的時候,楊得意尖銳的嗓音插了進來,“皇上,聶大人求見。”
劉徹心中有些不悅,皺着眉說道:“沒看見朕在和衛夫人說話嗎?”
“陛下息怒,臣斗膽。只是,陛下之前吩咐過,關於長門宮那位的消息,要即刻通報,所以……”楊得意連忙行禮,將原因不緊不慢的說出。
劉徹的眉皺得更緊了一分,而方纔還言笑晏晏的衛子夫的臉色也有些不自然。
“請他進來。”劉徹從來是個果斷的人,看了身旁的衛子夫一眼後,示意她先退下。
衛子夫順從的退了下去,離開的那一瞬間,她美麗的雙眸望了望劉徹的背影,眉目間是無盡的複雜。長安城的離宮裡的那位,她曾經是大漢帝國最尊貴的女人,她是孝文皇帝的外孫女,孝景皇帝的外甥女,當今皇上的皇后。衛子夫永遠不敢忘記自己初見這位陳皇后時,因爲她的美貌、尊貴而產生的自卑,也永遠不能忘記,當自己滿心歡喜的離開平陽公主府,以爲能依靠英俊的當今皇帝改變自己的命運時,僅僅因爲這個女人的一句話就被漢武帝扔進了冷宮,。
如果,不是那次被送出宮時的意外相遇,漢武帝是否會永遠將她遺忘?幾年來,這個疑問像一條毒蛇侵蝕着衛子夫的心,讓她日夜不得安寧,劉徹日甚一日的寵愛更是加重她想要求證的慾望。但是,那一年的孤寂,讓衛子夫深深明白,對一個帝王來說,拋棄一個女人是多麼簡單的事。所以,很多事她只能不斷的警告自己不要想,不要問。
所以今天,她不問,不說,只是安靜的離去。
被稱爲聶大人的聶勝走進椒房殿,他穿的不是大漢官員的官服,只是一襲素樸的黑色衣裳,他向劉徹行了一禮後,說明了來意。
“竇太主派人去西蜀求取了大才子司馬相如的一篇長賦,似乎想借司馬先生的妙筆來位那位挽回些什麼。”聶勝並不是朝廷編制中的任何官員,他是直屬於武帝劉徹的影子,奉命爲他監視王朝親貴的舉動,擁有隨時晉見的權利。這次館陶公主的動作被他首先發現,由於劉徹之前的命令,他立刻前來稟報。
“求回來什麼東西?”劉徹身形未動,仍舊斜靠着,漫不經心的問道。聶勝雙手奉上他所取得的《長門賦》。
劉徹將白綢鋪開,只見上面寫着,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伊予志之慢愚兮,懷貞愨之歡心。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廓獨潛而專精兮,天漂漂而疾風。登蘭臺而遙望兮,神怳怳(音晃)而外淫。浮雲鬱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晝陰。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飄風回而起閨兮,舉帷幄之襜襜(音摻)。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誾誾(音吟)。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嘯而長吟。翡翠協翼而來萃兮,鸞鳳翔而北南。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下蘭臺而周覽兮,步從容於深宮。正殿塊以造天兮,鬱並起而穹崇。間徙倚於東廂兮,觀夫靡靡而無窮。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吰(音宏)而似鍾音。刻木蘭以爲榱兮,飾文杏以爲樑。羅丰茸之遊樹兮,離樓梧而相撐。施瑰木之欂(音博)櫨兮,委參差以槺(音康)樑。時彷彿以物類兮,象積石之將將。五色炫以相曜兮,爛耀耀而成光。致錯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張羅綺之幔帷兮,垂楚組之連綱。撫柱楣以從容兮,覽曲臺之央央。白鶴嗷以哀號兮,孤雌跱(音寺)於枯腸。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託於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眇而復揚。貫歷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音昂)。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從橫。舒息悒而增欷兮,蹝(音徙)履起而彷徨。揄長袂以自翳兮,數昔日之諐(音謙)殃。無面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牀。摶芬若以爲枕兮,席荃蘭而茝(音採)香。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音狂)若有亡。衆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衆星之行列兮,畢昴出於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司馬相如寫賦一貫辭工句麗且大氣磅礴,整篇《長門賦》承襲他平素的文風的同時改大氣爲哀婉,一片長賦寫盡後宮悽苦,即使是漢武帝也看的心神動搖。
劉徹放下手中的白卷,擡眼看了看聶勝,說道:“司馬相如不愧才子之名啊,寫得不錯。你可以下去了。”
“是!”看着皇帝平穩無波的面孔,聶勝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不過只是一瞬間,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很快從容退下。
椒房殿中再度只剩下劉徹一人,看着手中的長賦,他的眼神閃爍不定。過了許久,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起身離去。
另一方面,長門宮中的陳嬌現在可是開心的快瘋狂了。她邊快樂的哼着小曲,邊收拾行李。
這個地道可以通到長水邊,雖然不知道長水是個什麼地方,不過肯定在長門宮以外。也就是說,她可以通過這個地道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幸好館陶公主留了這麼一手,真是造福全人類啊!陳嬌一掃數日以來的鬱悶,精神爽利的向她現在那個未曾謀面的公主孃親道謝。
行李要挑輕小薄貴型的,所以室內可以看得到玉器金飾什麼的都被陳嬌一掃而空。衣服嘛,就算了。一個年輕女子穿着這麼華美的衣裳,太引人注目了。
出去以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這身衣裳換掉。陳嬌心中暗暗下了決定。
打包好落跑要用的行李,陳嬌把它藏到了地道里,等着從晚餐裡偷些食物,明天一早就走人。一邊幻想着離開以後的幸福生活,一邊坐在牀上傻笑的陳嬌讓前來此後的奴婢嚇了一跳,還以爲這位主子在冷宮待傻了。
新鮮的空氣,芬芳的花香味,潺潺的流水聲,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從地道里出來的陳嬌有一種擁抱大自然的衝動,雖然舉目所見的都是秋季特有的枯枝敗葉,不過這一點也不影響出籠小鳥的心情。
“麪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拎着小布包裹的陳嬌一邊走,一邊這樣說道。她順着長水,逆流行走,不久就看到了一座橋。這座橋邊倒是相當熱鬧,有許多人也像她一樣拎着行李,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
上前看了看,那座橋邊立着一碑,上面居然寫着“灞橋”。忍住尖叫的衝動,陳嬌深呼吸了幾下,纔沒讓人看出她的不妥。
灞橋耶!!居然可以看到千年前的灞橋,而不是後來鋼筋水泥重新澆築的灞橋。天吶,太幸福了。“年年柳絮,灞橋傷別”,千古文人心中的灞橋離別居然在她面前重現了。
陳嬌連趕快離開都忘記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來來往往送行的人不放。現在已經是秋季,自然沒有柳樹以進行折柳送別,不過來來去去的人中,還是有不少人在吟詩相送的。陳嬌一個女子,如此眼睛放光的看着他們離別,倒是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讓許多本來正傷感的遠行人心裡都產生了一種荒謬感,但是看到陳嬌這張天姿國色的臉,一時也不好去說什麼,只能裝作沒看見。
“啊!救命啊!”忽然一個聲音將陳嬌從癡迷中驚醒。她一回神,就發現了尖叫的源頭,一個黃裳女子跌落在水中,現在正呼救呢。
那個女子在水中呼喊個不停,明顯是不會水的,可是衆人卻都站在岸邊手足無措。陳嬌倒是急了,“你們怎麼不下去救她啊?”
“這個,我不會水。”
“素不相識,男女有別……”
眼看着那個女子就要沉下去了,陳嬌來不及理會他們的理由,自己跳進了水中。好不容易摸到了那個女子的手,要將她帶向岸邊時,陳嬌發現了一件很不妙的事情。
她雖然會游泳,可是這個身體不會,抽筋了,好痛啊。感覺到有人把自己扶着的女子接過去以後,陳嬌送了口氣,就很沒形象的暈倒。昏迷前,她想,糗大了,沒救到人把自己給搭上去了。
“夫君。”那個黃裳女子被救上來之後,伏在救她上來的青衣青年身上,身子因爲虛弱或者恐懼而顫抖着。
“沒事了,沒事了。”那個青衣青年拍着妻子的肩膀安慰道。
“主人,這個救夫人的女子暈過去了。怎麼辦啊?”方纔和青衣青年一起跳入水中的僕傭抱着陳嬌浮出水中。青衣青年看了一眼陳嬌,皺了皺眉頭,轉身向圍觀的人羣問道:“有人認識這位姑娘嗎?”
人羣裡一陣郗郗窣窣可是就是沒有人出來說話。到這個青衣男子要開始不耐時,纔有一位敦厚老者說:“這位姑娘似乎也是要出遠門的,這是她剛纔丟在岸上的行李。不過她似乎是一個人來的。”
聽到這話,青衣青年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分。
“主人,怎麼辦?”那名僕人小心地問道。
“能怎麼辦?”青衣青年沒好氣地說,“我們急着趕路,只能先把這個大麻煩帶上,等她醒了再說。”
於是,陳嬌坐上這位青衣青年爲他夫人準備的馬車。當時,身在灞橋的人都是來送別的,自然沒一會兒就散去了,陳嬌被人帶走的事竟然沒人知道了。
“皇后怎麼會失蹤?你們是怎麼辦事?”劉徹的怒吼在宣室殿響起,前來稟報的長門宮總管壽琦伏在地上不敢吱聲。
“什麼時候發現了?”劉徹看着壽琦瑟瑟發抖的背部,漸漸冷靜了下來。
“今晨,娘娘說她想好好休息,不許我們打擾她。所以一直沒人進內室伺候她。後來,給娘娘送午膳時,才發現……”壽琦心中不停叫苦,小心翼翼地說出事情的經過。
“換句話說,皇后是在宮中離奇失蹤的了?”劉徹一面打理着心中的疑惑,一面詢問。
“是的。”
“宮裡都找過了?”
“找過了。”壽琦心想,要不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那位主子,又怎麼會來稟報呢。
“楊得意,你去告訴張湯,讓他再到長門宮搜查一遍。還有,準備一下。朕要出宮。”劉徹“嗖”的站了起來,向外面走去。
“皇上,要去哪裡啊?”楊得意給壽琦使了個算你走運的眼色,連忙跟上去問。
“堂邑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