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是一個混沌不堪的世界,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追求,只不過是同在這人間煉獄之中不斷歷練,不斷找尋。
——風沙血雨,狂魔出世。
小鎮的名字叫紅梅鎮,紅梅鎮名字的由來本是因爲小鎮遍種紅梅,鎮子的中心有一個小小的酒坊,做新鮮釀製的青梅酒,現時溫煮,就着酒溫喝下肚去,無不令人暢爽。路過的客商總會在這個小酒坊停留一會兒,就爲了喝一碗當地的特產青梅酒。
小酒坊的規模並不大,甚至可以說得上有點落破,只因紅梅鎮地處邊陲,西北風沙總會如同刀子一般呼獵獵的吹來,這小酒坊四周是用半截土牆砌成,上面留有一個漏風的空間,有時候只用四塊粗麻擋住那漏風之地,用來遮陰,等風沙到了該破的地方還是會破,任憑什麼牆也難擋住。但說來也怪,就這酒坊的破土牆卻從未被風沙吹倒過,過往的人依舊毫無所謂的一屁股坐下,隨手用衣袖擦擦桌上厚重的沙土,然後照舊抹抹吐沫星子喝酒。
這青梅酒本是江南一帶的東西,不過因爲這兒遍產梅子也就將就了喝,說來在此西北邊陲小鎮能喝上一口江南特產也算別有一番風味,清冽微酸的酒水滑進喉頭,不上頭,也不暈人,權當解渴消饞罷了,畢竟在這蠻荒之地誰也不敢真正讓自己喝醉,他們不僅得提防匪徒打劫,還要提防着自己的小命。
來往之人無論會不會武功,是不是初闖江湖的,身上都得帶把刀劍防身。破三也不例外,他雖然也懂點下三濫的功夫,不過畢竟在江湖之中算不得什麼人物,即便如此他的身上也帶着一把刀。這刀是他前日在死人堆裡扒到的,很有派頭,刀口上雖然崩掉了一個缺口,但這刀材質不錯,特別是刀柄上鑲着的那顆紅得發亮的寶石更是值錢。破三在這地界混了有些年頭,知道這裡的厲害,他很聰明,在刀柄上裹了層烏七八黑的破布,然後把刀插在腰帶上,這樣一來也不招搖。不過破三佩刀其實還有另外一個目的,那就是他已經三天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他吐了口吐沫星子,嘴裡夾雜着一口沙土的厚重味道,嗓子幹得發澀,他蹲在酒坊的牆角邊等待一個真正識貨的買主。
破三要賣他的刀,但他又不能招搖,得先盯上個給得起價錢的主再說。只要把這刀脫手了,他就發達了,不過他很有耐心,等了一整天了,依舊沒有見着什麼像樣的主顧經過。他也深知刀這玩意兒是兇器,不能輕易出手,一旦出手就得儘快脫手,否則這兇器將會給他帶來厄運,於是他一直低頭在等,默默的等,像極了那條趴在牆腳伸長舌頭乘涼的狗。
破三用手摸了摸腰間的刀,然後猥瑣的彎着腰,顛簸着蹲得有些發麻的腿走進酒坊,朝土窯旁的老闆看了一眼,然後像條狗似的笑着走過去。老闆約莫三十來歲,一張冷峻的臉上滿是灰土,如同他身邊釀酒的土窯一般模樣,沒有過多的表情,只是用手打着酒,連半滴酒都不會多打。
看着破三一臉諂媚的笑容,他冷冷一笑,然後道:“怎麼?想喝酒?”
破三吞了吞吐沫,看着他手裡噴香的酒點點頭,朝他道:“要不……要不你就先賒我一碗……我得了錢,就給你補上?”
老闆冷冷一笑,然後看着自己手裡打酒的勺子,道:“你可知道就算是用錢來買,是多少我就打多少,從不多給一錢的分量……”
“哼!我知道你是個財迷,可是我又不是不給錢……要不等我得了錢就多給你些便是……”說完終於忍不住要上前去搶他手裡的酒壺。
老闆用打酒的勺子啪的打了他手背一下,然後擡着頭,一臉冷漠的模樣,淡淡的道:“沒錢就沒酒喝……”
破三用舌頭舔着被勺子打中的手背,一股清冽的酒味滑入舌尖,頓覺舒暢不少。他哈哈笑着道:“你的酒,呵呵,味道還不錯!”
老闆搖搖頭,然後從桌子上拿過一隻破碗來,舀了一勺青梅酒遞給他,然後道:“這碗酒算我請你喝的。”
破三有些吃驚了,不過還是接過那碗青梅酒來,想也沒想就喝,先解了酒癮再說。只見他仰頭“咕嘟嘟”一口氣把青梅酒喝進肚子裡,然後用手抹了抹嘴角,看着老闆問:“你爲什麼要請我喝酒?”
老闆咧嘴一陣壞笑,然後看着破三說道:“這是送你上路的酒。”
破三沒有聽明白老闆的意思,然後愣了愣,又問:“什麼意思?”
老闆彎腰爬在櫃檯上,用手指了指破三腰間的那把刀,然後以一種似是而非的表情看着他道:“你腰上的這玩意兒是不祥之物,你倘若非要留在身邊,很快就得上閻王老子那兒報到去。”
破三詫異的看着老闆那張冷峻的臉,然後湊上前去詢問:“你……你知道這刀的來歷?”
老闆冷冷一笑,然後對破三道:“這刀叫紅色魔焰,是把不祥之刀。”
“你……你居然識得此刀?”破三額頭上不由冒出了冷汗,雖然現在天氣很熱,但他還是覺得很冷。
老闆冷冷一笑,又道:“我識得這刀口上的缺口,這刀刀柄上還有一枚紅寶石……”
破三聽到這,已經渾身如同雨下,因爲他從未讓老闆瞧過這刀柄上的紅寶石,而且他也從沒讓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瞧見過,如今這酒坊的老闆竟然識得這刀!
老闆見他如同一條被人打斷腿的狗一般,呆呆的立在那兒渾身抽搐顫抖,便哈哈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道:“我若是你就一定不會要這刀,扔了它或許你還能保住一條性命……這刀是去是留,看你自己了。”
破三聽完瘋了似的大叫着從酒坊跑了出去,他一路拼命的跑,就如同身後有鬼在追趕一般,他總覺得所有路人的眼睛都在窺覬他身上的刀,他把刀緊緊抱在懷裡,貼着胸口,他的心臟在噗噗跳動,一下一下,而懷裡的紅色魔焰似乎也在不停的跳動,詭異的跟隨着他的心跳頻率一起。
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
破三喘息着環顧四周,見已無人煙,只有一株紅得如同鬼魅一般的紅梅立在土牆旁,破三這才罵了一句,“該死!”
他趕緊把懷裡的刀拿出來,然後把裹在刀柄上的破布給扯下來,只見刀柄上的紅寶石還在,那紅色的寶石在陽光之下散發出奇異的光芒,紅得耀眼。餓得發暈的破三此刻只覺自己眼前一花,頭暈得有些發脹,腹內的五臟六腑都不太舒服,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這紅寶石突然如同一隻詭異可怕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破三看,破三眼一花,只覺這紅寶石真的就變成了一隻血紅色的眼睛,鮮血淋淋的正看着自己,他嚇了一跳,腿都軟了,連忙把手中的刀給扔在地上。等破三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蹲下來再仔細看,那隻不過是一枚價值連城的紅寶石罷了,哪兒來的什麼眼睛?
這年頭人命比草賤,像破三這樣下三流的江湖混混深知金錢的重要性,如今一個發財的機會就擺在眼前,他紅了眼的寧願冒險一試,畢竟他再也不想過那種三餐不濟被人看扁的日子了。破三碎了一口吐沫,乾燥的喉嚨此刻癢得令人發麻。
破三此刻又想起酒坊老闆的話來,他心裡暗自唸叨:“他說這是不祥之刀,那我就不要這刀,只要它刀柄上的紅寶石好了,這樣就成了!對,就這樣做!”破三自顧自的點了點頭,然後四處尋去,見土牆牆腳邊有一堆石頭,被風沙吹出粗糙的蠟黃色。他把刀拿到石堆旁,然後舉起一塊石頭用力往刀柄上砸去,邊砸邊着魔似的說道:“只要把這塊紅寶石給砸下來我就發財了!只要把這塊紅寶石給砸下來我就發財了!”
“啪——”石頭沒有砸掉紅寶石,倒是把破三握刀的左手給砸傷了,只見破三舉着受傷的手嗷嗷大叫,那手上的血並沒有因爲他叫而停止,鮮血啪嗒啪嗒像紅色的梅花一般滴落在刀柄上,破三痛得要死。只見那刀似乎發出嘲笑一般的聲音,突然刀柄上的紅寶石因爲淋到他手中的血,而變得妖豔至極,宛如一隻吞噬人血的眼睛一般正看着受傷的破三。
破三嚇出一身冷汗,只覺耳邊不斷迴盪着嘲笑的聲音,他知道身旁並沒有人,只有這把紅色魔焰。破三捂住耳朵,瞪着紅色魔焰,撕裂着嗓子大叫:“妖刀——妖刀啊——救命啊——救命啊——”
誰也不知道土牆那邊發生了什麼?只聽見破三扯破嗓子的喊救命,不一會兒就聽到一聲慘烈的叫聲,只見一抹紅色的鮮血灑在了土牆上,破三“啪”的一聲倒在了那棵紅梅樹下,紅色的梅花猶如破三的鮮血一般,輕輕飄落在土牆上。
破三死了,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夜風悽悽,一個孤獨的背刀客踏入了那間破酒坊,酒坊四周的破布被風吹得獵獵直響,那掛在門外的一掛白紙燈籠已被風吹滅兩盞,掛在風中咯吱咯吱作響,宛如夜鬼推磨的聲音,亮着的那兩盞燈籠此刻也宛如暗夜中一雙詭異的眼睛,不知道在尋找些什麼?
有人說如果你在夜晚遇見一個背刀的喝酒客,你就得擔心了,因爲他不是要去殺人就是要被人殺。
夜,的確很晚了,老闆本來準備打烊,不過來了客人只好打了酒給他。
那個背刀的刀客一直在咳嗽,氣息不勻,他的雙肩一直顫抖不停,額前的髮絲粘着沙土遮住了他的眼睛,雖然他努力在抑制,但仍舊咳個不止。
老闆把酒遞給他,然後伸出一條腿慵懶的搭在凳子上,和他對桌坐下,邊吃着碟子裡的花生米,邊淡淡的問:“咳成這樣還喝酒?”
刀客舉着酒碗,擡起頭來眯着眼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如同春日裡的陽光,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不過他很快又咳嗽了,此刻他又如同快要死的人,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生病了就該去看大夫。”老闆仍舊吃着他的花生對刀客說,雖然是關懷的話但說話的語氣卻近乎一種冷冽。
刀客點點頭,然後突然開口道:“我等了你這麼多年……咳咳……這個小鎮這麼小,你居然呆得住?”
“呵呵……”老闆笑着也給自己添了一碗青梅酒,那酒壺下的小火爐燒着藍色的火光,散發出溫暖的熱度,溫好的青梅酒清冽而無苦澀,“有的時候你不會知道一個人該做些什麼,做什麼又是對的。”
“咳咳……”刀客咳嗽不止,只是淡淡的道:“我知道我自己該做什麼,只是你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罷了……如果你真的決定繼續待下去,那麼我會再來,每年都來……直到我死爲止……咳咳……”
老闆冷冷的看着他,眼睛裡似乎散發着死亡的光芒,他喝下那口青梅酒,冷酷的道:“我看以後你都不用來了……因爲,你活不過明年春分。”他說完無情的朝他一笑。
刀客似乎終於被激怒了,他咳出一口鮮血,然後拔出了手中的刀,“啪——”的一聲,將桌子砍成兩半。
一滴有溫度的眼淚從他滄桑的眼角滴落。
老闆算定他會被自己激怒,也算定他會拔出自己的刀,可他沒有算出刀客流下的那滴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本想刀客一刀砍死自己算了。
夜風冷冷劃過,兩個人僵持不語,刀客握住刀的手開始微微顫抖,隨之便咳個不止。
“莫名,你回去吧!”酒坊老闆依舊一副冷酷的表情,然後端着手中的那碟花生米起身離開。
“咳咳……我知道我是打不過你的……咳咳……因爲你根本不會出刀,你寧願死也不願拔出你的刀。可你應該明白有些事便是命運,命運決定了的誰也改變不了!”
老闆突然生氣的轉過身來,一把揪住刀客的衣襟,怒吼:“倘若命運決定什麼就是什麼,人還活着幹什麼?命運不是讓我們來殺人的,只要我不拔刀就不會殺人,就可以擺脫命運束縛!”
“咳咳……你本不是個無情的人……咳咳……你不殺人,別人卻因你而死……咳咳……”刀客咳得更厲害了,此刻已是渾身顫抖,他虛弱的生命此刻就握在酒坊老闆的手上,這倔強又如此微弱的命,任誰也逃不脫。
“明年,我再來……”刀客提着他的刀,咳嗽着緩緩的走出酒坊。
酒坊老闆冷冷的看着刀客倔強的背影,叫道:“明年,你來不了啦!”他從未見過像莫名這般堅持的人,這樣的人一旦決定要做一件事情就會不考慮任何代價的做下去,像是一塊頑石,帶着一種令人害怕的氣息,這種堅持是慘烈的,不惜血本的,有的時候這種堅持甚至能讓老天都感覺到顫抖。
刀客道:“明年,我會來。”
“哼……一個死人怎麼來?”
“就算死,我也會讓他們擡着我的屍體來……五年不行,我就等你十年……十年不行……我就等你二十年……咳咳……哪怕我變成一個死人……一堆腐肉……一具白骨……我也要讓你回去……”刀客平靜的說,似乎此生已經篤定了性命要達到目的。
他知道,他的刀只爲一人而生。
酒坊老闆無奈的看着刀客離開,他苦苦一笑,看着今夜的月色暗淡,白得嚇人,他多麼希望自己是個別人!他只想在這邊陲小鎮渡過平靜的餘生,他不想涉足江湖,更不想再次拿起他的刀,不祥之刀。
他是一個不想成爲刀客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