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會相信他從一開始就放棄了仇恨,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這原本就是一筆真假難辨的糊塗賬,即使他算得再清楚,糊塗的還是旁人。
而牀榻上的葉鶴峰在聞言了這句話後,突然使出了全力抓住了年柏彥的手,乾枯的手指如同鉗子似的有力,他發出了最後一道聲音,拼命地擠出了身體的最後一點力氣——
“柏彥,我對不起你,我——”他的力氣隨着最後一個“我”字終於消散,還沒說完的話,他還沒來得及將目光轉到觀察室的位置。
然後,緊抓着年柏彥的手終於失去了力量。
像是一陣風,吹熄了他生命僅存的一點光亮。
葉鶴峰的手滑落,整個人倒在了牀上,雙眼瞪得大大的,卻再無了聲息。
年柏彥安靜地看着他,身邊的監控器中,那道代表着生命氣息的線終於拉直了,成了永恆……
他擡手,輕輕合上了葉鶴峰的雙眼,然後拉高了白色牀單,遮住了他的臉。
做完這一切後,他推開了房門,走出了病房。
目光淡然地看着葉家人,說了句,“董事長走了。”
一時間,哭泣連天。
只有站在落地窗前的素葉沒哭,她甚至都沒有回頭,與那些呼天搶地的聲音相隔甚遠。年柏彥看着那道嬌小的身影,不知怎的,心口就沒由來地抽痛。
他走上前,最後在她身後停住了腳步。
素葉凝着遠方的目光很空洞,如洪荒的宇宙,流轉着千年萬年的無聲無息,良久後,她開口,“他走得安詳嗎?”
身後的男人聲音沉穩,“很安詳。”
素葉笑了,玻璃上的那張蒼白的小臉有了楚痛含笑的輪廓。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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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要要放下手機後一臉的震驚,呆坐在沙發了好久,一句話說不出來。
從臥室出來的方笑萍拎着一個禮盒來到客廳,還歡天喜地的神情,在林要要身邊坐下後迫不及待打開了禮盒,從裡面拿出一件白裙子來回比量,“要兒啊,你看我買的這件羊絨大衣怎麼樣?小葉肯定能喜歡吧?這孩子打小就喜歡白色,這件白色羊絨大衣我可是看好了很長時間了,貴着呢,商場說是什麼什麼名牌的,反正我也不懂。但你別說,這一分錢就是一分貨,價錢好的東西手感就是好,瞧這質量,人家售貨員都說了,叫什麼一顆鑽級別的羊絨。”
面對方笑萍的喋喋不休,林要要一點反應都沒有。
素冬舉個勺子從廚房裡探出頭,“這都幾點了,你趕緊打個電話催催那孩子,怎麼還不回來?還有那個年柏彥,他不是說今晚也過來嗎?看看他們兩個在沒在一起。”
“哎呀催什麼催,這倆人肯定在一起呢,想都不用想。”方笑萍嘟囔着把羊絨大衣放回禮盒裡,伸手拿起座機。
林要要這纔有了反應,伸手拉住了方笑萍,“阿姨,別打了。”
方笑萍一愣,然後反應了過來,“哦,是不是剛剛小葉給你打電話了?”
林要要點頭。
“他們幾點回來?到哪兒了?”
林要要輕輕搖頭,“她說,今晚她不回來了,生日今年不過了。”
“啊?”方笑萍這下子大吃一驚,緊跟着焦急道,“什麼叫生日今年不過了?這孩子怎麼回事啊?”
林要要的目光裡有一絲的錯亂,想起剛剛素葉在電話裡的聲音,涼得令人心裡發寒。她看着方笑萍,輕聲說了句,“小葉說,葉鶴峰剛剛過世。”
方笑萍倏然瞪大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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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停車場。
天色已晚。
有隱暗的光亮在天際的邊緣乍現,是星子的光,正在一點點吞噬着最後的光亮,寒夜降臨。
素葉靜靜地坐在車子裡,目光始終盯着逐漸閃耀的光,她的眸與夜闌同樣深邃。她在想,今晚夜空中會不會多了一顆星。
因爲母親離開時,她就發現夜空格外地亮,她深信是母親化成了星星,照亮她的頭頂,令她不再孤單。
那麼從今晚開始,母親也不會再孤單了,因爲,她終於等到了可以同樣化作星辰的男人,在天際之間,在茫茫宇宙之中,不再孤寂。
葉鶴峰的離開令葉家失去了主心骨,在她眼裡,連那個平日驕橫跋扈的阮雪曼都變得六神無主。她在那麼一羣人面前無立足之地,葉鶴峰活着的時候她已然像是個外人,葉鶴峰不在了,她成了徹徹底底的局外人。
阮雪曼阻止她去停屍間,素葉沒跟她發生任何口角,轉身出了醫院。
一杯熱牛奶遞到了她的面前。
牛奶的醇香與男人身上淡淡的木質氣息混在一起。
這是多令人嚮往的溫暖氣息啊。
素葉沒動彈。
“喝點吧。”身邊的年柏彥輕聲哄勸,他沒急着開車。
她搖頭。
只聽年柏彥輕嘆了一聲,將牛奶先放下,橫過來手臂牽過她的手,十指相扣時,他語氣心疼,“手指這麼涼?”
趕緊打開了車載暖風。
很快地,車廂裡溫暖了,那氣流如同春風,還帶着淡淡的薄荷香氣。
可是,她的手指還是涼的。
年柏彥將她的手送至脣邊,輕輕呵着氣,氣流穿越了兩人的手指,她的指尖動了動。
“我知道你沒心思再過生日了,但舅舅和舅媽家總要去的,至少要當面交代一聲。”他側過臉凝着她道。
素葉沉默地目視前方,長長的睫毛輕輕眨了眨。
“葉葉。”年柏彥嘆氣,伸手扳過了她的臉,命她看着他。
“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人死不能復生,我們總得往前看往前走。”
素葉凝着他的臉。
他眸底的關切是那麼真實地印在她的視線裡,這張臉,依舊讓她魂縈夢牽。曾幾何時,她是多麼害怕失去他的氣息他的溫度,曾幾何時她是那麼依賴於他的那句“有我在,不要怕”,所以,她任性離開後也會後悔,顧不上女性的矜持哭喊着請求他不要離開,不要扔下她一個人。
年柏彥,走了這麼久你從來都不知道,我成了那條魚,那條只能在你這座城池裡游泳的魚。如今,你擊垮了你的城池,卻忘了還有我這條魚的存在。
“柏彥……”她終於叫出了他的名字,可這個名字一經脫口方知,五臟六腑都牽扯着疼。
她驚恐了。
原來,她還沒完全成了軀殼,爲什麼還要用這虛情假意來敷衍她?
年柏彥凝着她,目光憐愛。
“你愛我嗎?”素葉微擡着小臉,光線偏移時,她臉頰的輪廓美得嫣然。
年柏彥微微一怔。
素葉卻始終與他對視。
腦海中浮蕩着父親臨走之前在她耳畔落下的話,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卻十分堅決,他說,小葉啊,你愛他,就要承受他的一切,你有這個心理準備嗎?
她知道父親話裡有話,當父親將年柏彥獨自留下時,她就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一切演得太真,所以素葉不願意醒來,她情願在這場美夢中淪喪,只因對方是年柏彥,她用心去愛着的男人。
她是個心理分析師,能讀懂對方的心思,能看清楚對方的眼神含義,能通過夢境來分析人性的明暗喜悲,但是,她怎麼就看不透年柏彥?怎麼就分析不了自己的那場大夢?
原以爲是場好夢,豈料醒來,一切的情癡纏綿,一切的歡喜離合,到頭來不過是驚夢一場。
她不敢去相信從一開始自己就成了獵物,成了年柏彥眼中可以拿來做後備力量的獵物。
他對她若即若離是假的,她以爲自己手段很高,成功地將他you惑,實際上他不過是步步爲營,引她入夢罷了。
承諾她兩個人的旅行是假的,他說他動了心是假的,在千燈鎮長街上的相遇是假的,在牀上時的濃情蜜意是假的。
那麼南非呢?
她以爲總是真的吧?
可在南非,他又何嘗沒利用過她?
她視而不見,只因他豁出命爲她擋了那顆子彈。
但如今她才知道,也是假的。
他是個執着而狠心的男人,執着狠心到不惜傷害自己來達到目的。
素葉不知道此時此刻問他這句話到底是爲了什麼,也許,只想看他如何繼續撒謊下去。
她的臉異常薄涼。
年柏彥凝着她,不經意想起在病房中說過的話,心頭縈繞的是千絲萬縷的疼痛,他朝着她探過身來,大手輕輕覆上了她冰冷的臉頰,眸底深處的痛就成了無窮無盡的愛戀,一字一句從他的薄脣中落下,格外清晰明確。
“是的。”他溫柔呵護,“葉葉,我很愛你。”
男人的氣息溫暖依舊,輕呵在她的鼻樑,濺起一串的芳香。他低頭,薄脣覆上了她的脣。
素葉沒有躲閃,閉上了眼。
胸腔卻像是終於被人扯成了兩半,連最後能夠承載疼痛的載體都沒有了,她的心從此以後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靈魂,只能漫無目的地隨着那隻風箏在空中飄蕩,再也沒有落地的可能。
年柏彥,謝謝你到了現在還這麼用心騙着我。
謝謝你讓我知道了,原來男女之間除了感情外,還有種最悽美的情感,叫做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