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距離沈園還有一段距離,便已經能感受到園中那歡快沸騰的氣氛。
沈園左近這一片街巷都已經是人頭攢動,除了各家子弟留在園外的家人之外,還有許多宿衛穿插其間。近來都中氣氛本就不怎麼好,這麼大陣仗的一場集會,勢必會驚動到政府。
沈哲子車駕到達附近之後,便有一隊宿衛迎了上來,帶隊的乃是紀況的兒子紀慎。沈哲子下了牛車,指着紀慎笑語道:“我記得由之應是城北巡守,怎麼今天來到了這裡?”
紀慎聞言後便是無奈一笑,嘆息道:“長者命,不敢辭。家父傳來強令,只因園內今日到來頗多書家之後,着我仔細看顧,若能尋到一二佳作歸家奉上,便是一場大功。”
聽到紀慎這麼說,沈哲子不免會心一笑,時下雅好乃至於嗜愛書法者不少,紀慎的父親紀況便屬此類。當年沈哲子爲解家族傾覆之禍而入都,便是以此爲誘餌引紀況入彀,才能得到機會見到他的老師紀瞻。多年雅好未有改變,也實在是長情。
“庭內歡愉卻要勞煩由之在外勤守,真是有點不好意思。”
“駙馬不必客氣,職事所在,不必誇功。只是請駙馬稍後記得此節,留心一二,不要讓我空手歸家。”
紀慎仔細叮囑一聲,然後才吩咐麾下宿衛們分開道路,將沈哲子送入園中。
沈哲子剛剛邁入園中,便有鼓吹樂聲入耳,偌大的庭院已經不見閒土,到處都是晃動的人影。若非沈園本身就開闊得很,加上園中並沒有太多零碎的建築,只怕場面要更加混亂。
“維周總算來了,今日始知客擾之苦啊!”
紀友自庭內匆匆迎了上來,額頭上已是汗水密佈,在這淺夏時節往復奔波,居然熱出了一身的汗,可見確是辛苦得很。
沈哲子聞言後笑着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繼而便轉頭去應付那些迎上來見禮的年輕人。
時下的年輕人,無論有無才能,門第如何,其實並沒有太多機會介入到時局中,除了居家進學以外,主要的事情就是出沒在大大小小的場合中,若能得長者一言褒揚,那便受惠無窮。
能夠像沈哲子這樣,年紀輕輕便深刻介入時局,屢次謀劃大事,即便不是孤例,也實在罕見得很。
而今次這件事情,場中這些年輕人即便不是首倡,也多參與其中,爲之奔走呼應,如今臺中終於做出肯定的表示。這對於參與者而言,不啻於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正視和肯定,因而興奮,因而歡呼雀躍,也都在情理之中。
摘星樓各層樓外的遊廊同樣站着許多年輕人,或是臨高遠眺、欣賞遠處的景緻,或是居高臨下、饒有興致的打量着街巷和庭院裡的行人。
摘星樓六樓上的遊廊,離地已經有十數丈高,由此遠眺,視野全無遮攔,附近那些建築平地看來或許也是美觀,但從這個角度望去,便好像是頑童堆疊的瓦礫,不足爲觀。都外南北流淌的青溪,在這個角度望去就好像是一條波光閃爍的銀線,又好像是橫躺在大地上一條不起眼的裂痕。
“居高攬勝,風物壯美。此間勝景又別於峰巒山巔之趣,高立繁華之都,遠別渺小之衆,天地俱涌於前,實在是讓人心意壯闊,神思遠遊,小覷人事!若能長久佇望,庸者也能拔智,俗者也能脫塵。那位駙馬能夠多爲奇論妙議,發乎常人未及,出乎門庭所限,看來也不是沒有原因啊!”
到了這個位置,半空中風勢已經轉盛,站在遊廊那鏤空的屏障前,哪怕不動,自有清風撲來,吹得衣袂獵獵作響。在這一層的賓客已經比較少,一個臨窗遠眺的年輕人頜下短鬚輕輕顫動,神態悠然自得,語調則半是感慨半是羨慕。
江夏公衛崇站在另一邊,一身白衣勝雪臨風而立,玉琢粉面顧盼生輝,聽到這話後便笑語道:“逸少爲此議論,倒讓同席心生慚然。此樓我也常登攬勝,雖然所見壯闊,終究還是殊少所得。風物雖美,但若說能啓智遠俗,也實在言有過譽。”
先前發聲那年輕人便是王羲之,聞言後便微微一笑,退回到廳中來說道:“秉性不同,意趣自有清濁之分。共攬一景,所感也是殊異。人事差勝者,未必敏於清趣。江夏公倒也不必自慚,能得自知,也是險勝。”
衛崇聽到這話後,只是乾笑一聲,繼而便往旁邊行了一行,有些不悅的望了一眼李充。
偌大廳中七八人,李充也真是有苦難言,掰掰手指頭一算,好像除了另一邊的謝尚,廳中這些人大半已經被王羲之得罪過了。譬如默然獨坐的王述被其稱爲弦馳聲喑,正在一邊手談下棋的殷浩和王濛,一個是虛應僞合,表裡不一,一個是輕佻放縱,長性不定。
而如今更是一言臧否兩人,還未到來的駙馬沈哲子是人事差勝,遠於情趣。而自己湊上去的江夏公衛崇,則是一無是處,唯有自知。
如果不是深知王羲之性格本就如此,李充真懷疑這小子是來攪亂聚會的。好作議論但卻拙於遮掩,在與人交流談話中,每每不注意就得罪了人而不自知。這樣的性格,自然很難受到歡迎,哪怕李充與其也算是總角之好,但也往往被堵得難受,意趣不同,交情也是尋常。
李充也不想將王羲之請來,他雖然不涉入到王家子弟和駙馬之間的潛在爭執,但也是明白的,不想給自己招惹這個麻煩。但是王羲之自己聽說沈園摘星樓臨高攬勝美不勝收,又聽說李充如今正幫沈哲子做事,見面提了幾次,李充也不好替駙馬拒客,只能將之帶進園中來。
果然他沒有看錯王羲之,到來後不久,話說得不多便已經頻頻冷場,被人諸多不待見,如今最安排在了最高的樓層上,結果就是一羣人坐在這裡,無形之尷尬。而偏偏這尷尬的源頭,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造成冷場的主兇。
“諸位,駙馬已經登樓,是否下樓去相聚?”
這一次冷場沒有持續多久,庾曼之便從樓梯口探出頭來,招呼衆人的同時又忍不住橫了王羲之一眼。剛纔一羣人在四樓聚在一起閒談,他便被王羲之盛意勉勵過,強逐卑任致使顏面受損,不過只要能謹養德行,未來也不會被人小看。
庾曼之也拿不準王羲之是在勉勵他,還是嘲笑他。反正除了這個傢伙,他在都中交友也是廣闊,從來沒人拿他破相和缺德與否來說事。他又不是什麼謙厚君子,心裡已經打定主意,等到錯過今日以後再見到這個王家子,背地裡要給其來下狠的!
廳中人早受不了壓抑尷尬氣氛,聞言後便紛紛起身準備下樓。王羲之也往這裡走了幾步,片刻後卻頓足下來,對李充說道:“弘度,我今次來倒沒想過要見駙馬,彼此不是知交,見面也無話可說。不如就在這裡獨覽,盡興後就自己下樓離開,也不擾你們興致。”
李充聽到這話後,臉色已經忍不住一黑。他倒是能明白王羲之這番話倒也沒有太多意味,確實兩家子弟見面會有些尷尬,畢竟王彪之還在鄉里癱着呢。但是,旁人聽到這話後卻是歧義太多,說不明白。
尤其讓李充感到爲難的是,你現在覺得見面無話可說尷尬了?早先沒來之前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如今過府不見主人,這不是上門打人臉嗎?
庾曼之聽到這話後,眉梢已是驀地一揚,剛待要開口喝罵,旁邊謝尚已經上前一步打圓場:“今日訪客齊聚,未必人人知交。駙馬也未因交誼淺薄將人拒之門外,逸少你又何必情遠衆人?往日悠遊山林,也要禱唸造物玄奇,今日亭臺觀景,不謁興造主人,總是有些失禮啊。”
“王逸少生性耿直如渠道,少略環圓之柔,知交多聞,切勿介懷。”
李充乾笑一聲,環施一禮,也算是爲剛纔的言語得罪而道歉。反正他心裡是打定主意,以後絕不再和王羲之相伴出門見客。
王羲之倒還沒有意識到已經將人快得罪遍了,只是聽到謝尚的話後略一沉思也覺得有道理,便也隨衆人一起下了樓。
沈哲子這會兒纔剛剛行到了二樓,客人太多,一人過來寒暄禮答一句,便半天都不用挪步。當然這麼多賓客,絕大多數也就是過來湊個熱鬧,畢竟眼下都中這麼大規模的集會並不多見,難得過來熱鬧一番,倒也不必一定要來見沈哲子。
譬如庾彬的小舅子諸葛衡,他是陪武陵王司馬晞過來的,但本身跟沈哲子混的不是一個圈子,就算武陵王上前來與沈哲子寒暄幾句,他也遠遠的避開並不上前。對此沈哲子也不甚在意,就當肉包子打了一次狗,總不能再上去攔着討要酒錢。
一路應付着那些禮見,沈哲子終於行到了四樓的主場,整個人也如紀友一樣汗流浹背。索性直接行入廂房去換一身衣衫,然後纔出來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