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口偏西北的位置,有一座古城名爲鐵甕城。此城築於北固山南,周遭峰巒環繞,形如鐵甕牢不可摧,因而得名。
這座城池最初築於漢末,赤壁大戰前夕江東孫權於此集兵北抗曹操,因而城池原本的規模是極大,頗有王城氣象。但是隨着歷史的變遷,這裡漸漸被荒廢下來,直到近年來隨着江北廣陵與京口氣氛變得緊張,才又被修葺啓用,作爲京口近側一個駐兵之所,提防江北。
除了軍事上的作用外,鐵甕城附近的風光也是秀美。相傳當年孫劉聯姻,當時的江東之主孫權就曾親自於城南山莊中宴請劉備,留下許多傳說。時至今日,英雄已隨大江去,風流獨存天地間。
隨着諸多人家涌入京口,四處置業之風熾熱一時,北固山這景緻壯闊之處也難免俗。雖然限於軍事上的用途,這附近圈地之風要略遜於京口南郊,但許多觀景極佳的位置也漸漸被人挖掘出來。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左近這片區域便被諸多名流雅士推舉出十景之說,每一處景觀都是清趣盎然,卓而不俗。
在這其中,宜水浮臺是一個人氣頗旺的場所。宜水是北固山側一條大江支流,繞山而過,因地勢而蜿蜒曲折,形如銀蛇。兩側奇峰異石、松柏鬱郁,臥於石上長嘯迴響以應江潮,清風徐來不惹塵埃,讓人神清氣爽,徘徊不去。
位於山腳下的溪流拐了一道彎,水道開闊,河流平緩。不知哪一天有一羣遊山之人發現這一妙處,當即便決定在水道上架設一條浮桁。
時至今日,江面上這一座浮橋早已建成,而且已經難稱之爲浮橋,橋面寬闊近十丈,竹臺懸於水面數尺,泠清之水在腳下潺潺流過,水花沖刷橋樑的那絲絲顫意讓人恍如浮渡於江河之上,可謂奇趣。
一襲氅衣席地而坐,靜聽松濤徐徐翻滾,羽扇輕搖祛盡暑意,或垂竿而釣,或轉弦清歌,行無勞累,神遊八荒。自這浮臺建成之日,遊人便絡繹不絕。如此深山幽趣,往來者皆非凡俗,平添諸多清雅生機,卻無俗世之喧譁。
今日又有一羣年輕人結伴而來,華衫美婢,前呼後擁,可知來歷不凡。這羣人到達後,先是在浮臺左近幾座竹亭之間遊賞景色,隨員們則將諸多器物搬上浮臺,很快便在浮臺上搭建起一座雖然簡潔,但卻精緻的觀景小樓。
小樓以獸筋縛以竹節架起,諸多精美步屏環繞成牆,內外都有薄紗垂下,雖不及宏大殿堂的壯美,但自有一種匠心獨運的雅妙。
入夜後,年輕人們行入小樓中,隨着內外燭火亮起,原本垂在小樓四周那看似平平無奇的輕紗便發生了驚人變化。在燈火的映照之下,那輕紗反射出薄霧一般的朦朧光輝。
薄霧中有星星點點的光點閃爍不定,望去恍如星空,然而最讓人感到詫異的,卻是在這朦朧星空中依稀還藏匿着一些柔光線條,定睛望去,那線條竟然交織成爲一個個窈窕曼妙的身影,當夜風鼓盪而來時,隨着輕紗的搖曳,那朦朧的身影便似是有了生機,讓人大感詫異。
“這、這是何異物?怎麼會有如此神異之變?”
年輕人好奇心最是旺盛,尤其是驟然見到不曾領略過的奇異畫面,更是驚詫得目瞪口呆。一時間小樓不斷響起嘖嘖稱奇之聲,經久不絕。
這一羣年輕人自然不是什麼尋常人,被衆人簇擁在中心的分別是王彬之子王彪之、羊曼之子羊賁以及諸葛恢幼子諸葛衡,無一不是青徐人家的翹楚。至於其他年輕人,也都是時下各家成員。
在座這些年輕人各自出身不凡,見識也都廣博,但座中仍有大半人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奇異畫面,待觀賞驚歎片刻後,視線便不由得望向位於席中一個不甚顯眼的年輕人,帶着濃濃的好奇問道:“薄薄輕紗,竟匿人影,不知曹世兄何處得來如此奇異之物?”
那被衆人矚目的曹姓年輕人雖然一路同行來,但從午後至今在隊伍中都近似一個透明人,少有人與他寒暄搭話。這會兒終於受到衆人矚目,尤其是就連王光祿家的郎君都兩眼灼灼望着他,神色之間不乏好奇詫異,更是極大的滿足了他的虛榮心。
似是爲了報復衆人無視他的小怨,那年輕人並不急着爲在座衆人解惑,只是長身而起,對着上首的王彪之恭然施禮,然後說道:“彭城曹立,久慕公子之名,今次終於有幸得與王郎同遊,實在讓我歡喜難耐!”
席上王彪之受此禮待,只是矜持一笑,微微頷首算作迴應。他依稀記得這年輕人似乎是今次遊玩的主人,但因爲對這年輕人並不熟悉,所以反應也比較冷淡。
由於他父親王彬近來在行臺頗受重視,連帶着王彪之也水漲船高,大受京口一衆年輕人的追捧。時下在京口不知有多少年輕人挖空心思想邀請王彪之赴宴,他自然犯不上因爲一場宴請而就對人另眼相看。
眼下樓中不少人都在對曹立問話,可是這年輕人起身後卻不回答別人,單單只是禮拜王彪之。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心中便有些不爽。過片刻,便有人低聲對聚會中包括王彪之在內的核心幾人說道:“王郎你們應該不識此人,這曹立之父曹納眼下在廣陵職任參軍,幾個從父於江北也都各據堡壘……”
王彪之臉上本來還有些笑意,可是在聽到這曹立的出身後,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眉頭微皺不悅的掃了一眼身側的羊賁。彭城曹氏本來也算是徐州舊姓,可是聽這曹立父輩的履歷,分明只是江北平平無奇的寒傖軍頭而已,根本算不上什麼清望人家!
前段時間,因爲吳郡戰事吃緊,加上父親王彬報捷來到京口,王彪之便也從吳縣趕到了這裡。他得了父親的叮囑,在京口交好一些僑門舊姓人家,彼此互通聲息結下一份情誼,必要時可以因爲自家援助。雖然是廣交朋友,但並不意味着王彪之就沒有底線,若往來俱是寒傖,不知對他自己的名望有傷,甚至還會連累他家招惹非議。
所以在交友的時候,王彪之也是有所選擇。即便如此,隨着他在京口過分活躍,其實已經隱隱有些非議聲音。所以王彪之不免更加謹慎,一般類似這種不是知根知底的邀請,他都直接忽略。
不過今次卻是羊賁力請說是引他去看什麼夢幻異景,實在不好推卻,王彪之才勉爲其難的出席一下。但卻沒想到,今次請客的主人,居然是個一名不文的寒傖武卒人家,這讓王彪之感覺自己被羊賁坑了一下,心裡便生出一些怨氣,臉色頓時變得不好看。
見王彪之變色,羊賁心中也是叫苦,他於席上略作沉吟便說道:“諸家南來,難免宗親流離。這位曹世兄,本是奕公族親,他家頗受鄉土厚望,結衆南來,不忍拋棄親厚鄉人,因而才困頓於此鄉,不爲時人所知。”
聽到這話,王彪之臉色才微微有所轉緩。羊賁口中所言之奕公名爲曹奕,也是當時一個名流,乃是前魏大將軍曹爽後人,因曹爽在世時多與宣帝不睦,因而曹奕雖然是前朝帝宗,但在中朝卻屢不得志,過江後纔在太保舉薦下得任尚書。
只是在聽到羊賁這番說辭後,席中當即便有幾人嗤笑出聲,包括坐在上首的諸葛衡。因爲羊賁給出的這個解釋,實在是欠缺什麼說服力。那曹奕過江時親舊本就不多,自己也早在數年前就死了,而且其人在世時從未聽他言起京口還有一脈族人。
所以這番說辭,是真正的死無對證。那羊賁也不知道收了人家多少好處,才挖空心思幫人杜撰這麼一個出身。至於這個曹立祖上究竟是三公將軍,還是屠夫盜賊,旁人誰又能說得清。
正如羊賁所說,時下諸多人家南來,難免會有族人流離失所,自然便有一些人想要藉此渾水摸魚,冒認祖宗,給自己謀求一個好出身。類似曹立這種找一個已經近乎死絕了的舊姓人家去攀附,那還算是一個比較低端的手段,畢竟沒有活人指證,欠缺什麼說服力,也少有人會當真。
更高級的手段則就是直接冒認那些還有族人在世的舊姓家族,手段也簡單的很,要麼威逼,要麼利誘。但凡有財有勢者但卻出身貧寒者,無不想提高自己的門第。而隨着天下大亂,以往那些門第崇高的舊姓人家也不再高不可攀,更重要的是族譜或在戰亂中有所缺失,往往有族人生活貧苦,也願意招認幾個權財皆隆的族人做靠山。
這種現象,在時下而言也是一個心照不宣的潛規則,看破卻不說破。如果沒有什麼實際的利益衝突,若那些舊姓人家後人們自己都不顧惜祖輩流傳下來的遺澤,一口咬定冒認的族人說的是真的,旁人又有什麼好說的。畢竟時下而言,不是哪個人家都有劉氏那種韌性,能靠編草鞋賣出二次創業的第一桶金。
聽到旁人意味莫名的笑聲,不獨羊賁有些坐不住,就連王彪之也有些臊得慌。事到如今,他哪還看不出今次的遊會並不單純,他之所以被邀請,分明是給那個曹立冒認祖宗作見證!
說實話,劉家皇位雖然時斷時續,但賣草鞋這種祖業,真是傳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