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世家子弟都有簡傲之風,難於交往,但若彼此有心結交,那又簡單得多。
沈哲子雖然與這裴融之素未謀面,但對方既然當着自己玩了一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肯定也是有意結交自己。而他也確實需要在荊州內部尋找一些合作對象,相對於荊州那些土生土長的豪強,裴融之這個南渡僑姓要好接觸得多。
兩人在營中便藉着杜赫的關係談論起來,一時間倒也其樂融融。這裴融之也很識趣,閉口不再提早先那場鬧劇,所言更多還是自己南渡的經歷。
裴融之南渡比較早,算起來已經有十多年,由於其家在中朝時並不傾向東海王司馬越,也並沒有直趨建康去拜見越府小馬仔司馬睿,而是跟隨長輩定居在襄陽。生逢亂世,大家族也難豁免其害,他的夫人也就是杜赫的堂姐在南渡不久後便受不了顛沛流離的生活而去世。
後來裴融之便又娶了荊襄本地人家習氏、龐氏之女,並且受荊州刺史徵辟入仕,便一直待在了荊襄之間。因爲少往京畿,故而在江東也沒有什麼聲名流傳。
老實說這樣的履歷,相對於裴融之的出身而言並不算好,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僑姓們南渡後的生態環境。除了青徐豫等寥寥幾地能夠站在時局內呼風喚雨,其他地方的混得較之吳姓人家都不如,即便偶有一二高位,也都不得實權。
這就是不得勢啊,裴融之熬了十多年,不過一個郡府別駕而已。可是杜赫南渡未久,沈哲子已經準備在未來一兩年內就給杜赫爭取一個實任的太守,作爲自己的底盤之一。
但是沈哲子卻也聽出了裴融之的價值所在,那就是人面光啊,兩任姻親都是荊襄本地豪強人家,可見已經被當地士人給接納。如果再作類比的話,這就是一個簡裝版的草廬諸葛亮啊!
諸葛亮同樣是北人南來,與荊襄豪族結親,他對於劉備的意義而言,往大處說那就沒邊了,往小了說,那就是客居荊州的劉備與荊襄士人接觸交流的一個窗口啊!
言至酣處,裴融之突然笑語道:“南來日久,少見故交。道暉得駙馬善助,已是頗得顯名事功,來日若能比鄰而任,時常相見,倒是可一慰思鄉之疾。”
沈哲子聞言後眸子微微一閃,而後也笑道:“道暉有實任大才,若是困於臺中,反倒蒙塵。我也想勸其謀外,雖不抵漢沔,也應任淮泗之上。”
這一番對答,便是彼此試探了,裴融之借杜赫之任來試探沈哲子的格局,而沈哲子亦用此來回答他來日所謀求的重心。
聽到這話後,裴融之笑容越發開朗,顯然是沈哲子的回答讓他感覺自己這番用心沒有白費。
彼此言談到了這裡便告一段落,眼下彼此分處兩地,即便有什麼約定也都難於呼應,許多事情點到即止,等到來日真的有了條件再言其他也不遲。
陶弘在席中看着兩人談笑風生,只是感慨於這些世家子弟們之間那種難於言道的默契,反而聽不出來沈哲子這裡已經埋下了一個日後挖他大父牆角的種子。
又過了一會兒,先前離開的那督護李岡匆匆行入進來,先對裴融之微微點頭,然後才又對沈哲子說道:“大都督請駙馬帳內相見。”
裴融之起身相送,臨別之前低聲對沈哲子說道:“今次之事不必多言,大都督自會給駙馬一個滿意交代。”
沈哲子聞言後不免一笑,交不交代他倒不在意,不過先前那些人在營中勾結暗謀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假使得逞,也算是給荊州軍出一口氣,陶侃未必會追究。可是現在非但不成,反而鬧出一場極大風波,陶侃如果不借此發難打擊軍中這些山頭,那就真是沒什麼政治智慧了。
陶侃的中軍大帳距離水邊甚遠,沈哲子他們幾乎穿過了小半個營地纔到達。待到近前通傳手令之後,沈哲子身後的親衛包括陶弘在內都被攔在了外面,只有沈哲子一人被迎入了大營中。
一俟入帳,當即便有一股濃郁的艾絨氣息撲面而來,營帳內空間雖然不小,座席上卻並無旁人,只在那帥席之後有一面寬達數丈的圍屏,艾絨味道正是從那裡飄出來,透過薄紗還能看到內中有幾道人影在晃動。
沈哲子前行幾步後纔對着圍屏拱手爲禮道:“晚輩沈哲子,拜見陶公。不知陶公尊體欠安,冒昧打擾,實在惶恐。”
過了片刻,圍屏內才響起一個略顯老邁的慵懶之聲:“只是經年老病患,一遇陰雨就骨痛難耐,老朽不堪,讓你見笑了,擇席自坐吧。”
沈哲子依言坐在了距離圍屏最近的位置上,聽到帳後陶侃那有些沉濁的喘息聲,不免有些感懷。人言七十古稀,這位老人家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卻還要統率萬軍舟船勞頓,於其個人而言,自然是榮耀,可是對一個國家而言,可見人才斷層或者說人才的選拔有多嚴重的漏洞!
陶侃倒不是刻意冷落沈哲子,時入梅雨之後,他真的是關節腫痛得站立不能,只能靠艾灸略驅潮氣。他又不是什麼曠達物外的名士,如今坦胸露腹不便相見,反而是對沈哲子的正視。
“小兒建功,讓人稱羨啊!我在你這個年紀,還是渾噩度日,哪及你之風采萬一。”
“陶公國之干城,累功甲子,人莫能及。晚輩要向陶公學的還有很多,哪敢自美。”
陶侃聞言後輕笑一聲,於帳內翻一個身,擺擺手屏退擋住他視線的僕下,順着圍屏縫隙望出去觀察着沈哲子,片刻後笑語道:“今日觀你姿容,方知天命確有獨厚。吳中望宗,雅氣盎然,忠勇不失,儀容也頗美態,難怪你父目你爲家室之寶,特意致信於我勿要相迫。如此佳兒,當得厚愛。”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有些赧顏,他與陶侃見過一兩面,只是少有談話。這老頭年紀在這裡擺着,即便是口吻有點倚老賣老,他也不好反駁。時人薄視此老倒也不是全因出身,實在是這老頭有時候確實有點嘴欠,口無遮攔,讓人下不來臺。相對於別人在他這裡遭遇的尷尬,沈哲子還算是好的。
不過話說回來,憑陶侃的功業來比較時人對其不公允的態度,心裡有點怨氣也在所難免,嘴上牢騷幾句已經是難得的好心態。
“來日歸家見到你父,轉告他我可有迫你?我不迫你,你也不能薄待了我。我小孫在你麾下任事,今次你這功業也是不小,我自是不好代他請功,你可不要疏遠了他,他對你可是欽佩得很。”
聽到陶侃這話,沈哲子不免大汗。他本來還幻想着跟這樣一位流傳後世的名臣坐談,應該談一些天下大勢乃至於深刻的歷史規律纔算符合氣氛,但卻沒想到一直就在這家長裡短打轉轉,乃至於公然給自家子弟討要封賞。
不過這倒也不妨礙沈哲子先跟陶侃通通聲氣,因而他便說道:“今次多得世兄請援,陶公精妙用兵,京畿才得安穩。世兄之功偉矣,可謂不負家傳,可承衣鉢。”
“你這小兒歷事幾分,我之家事何由你置喙……”
陶侃聽到這話後便有幾分不悅,以爲沈哲子所言是他家繼嗣問題,不過略一錯愕後才反應過來,這個衣鉢應該不是承自己而是他兒子陶瞻。有了這個想法後,他臉色便有幾分沉凝,默然片刻後便開口道:“這是庾叔預的意思?”
陶瞻死前擔任廬江太守,地屬豫州,陶弘雖然此戰有功,當然也不可能直接擔任一郡太守。但如果作爲一個許諾來看的話,這一份饋贈不可謂不厚重,廬江本是陶家故土,歸任此處相對於其他地方要多了許多便利。陶瞻本就是陶侃屬意的繼承人,歸任鄉土也有一層看護家業發展鄉望的意思。如果能夠繼續持續下去,對於他整個家族的傳承都極爲重要。
“護軍自知望淺,來日總要歸政臺中諸公。屆時還要求善助於陶公,還請陶公……”
“他家之事,我不與你談,他有什麼遠見謀劃,屆時自來見我。”
陶侃有些不客氣的打斷了沈哲子的話語,早年他多受庾亮欺壓,雖然如今人已經死了,但若說即刻就能盡釋前嫌,那也做不到。
面對這老爾彌辣的性子,沈哲子也不知該說什麼。雖然話被堵回來卻又奈何不了這老頭,讓沈哲子有點鬱悶,但這老頭兒子多啊,待其百年之後,沈哲子不愁找不到報仇的對象。
“還有就是王太保……”
“哈,原來今日你是給王太保作說客?你這個小東西可比你父要強得多,士居雖有詭變之稱,較之你還是要遜一籌啊。”
陶侃聞言後便笑語起來,不乏調侃,前幾日他可是多聽那些投靠他的人言道沈哲子在臺中如何威迫衆人乃至於王導,沒想到這小子轉頭又來給王導做說客。略一沉吟後,他才說道:“我既非輔政,又是武任,本不宜問政。只是有一事不明,太保厚待宿衛可以,可我荊州兒郎今次也是血戰平叛,應該功論幾許?”
“便作同例,有何不可?”
沈哲子在席上笑語道。可是陶侃聽到這話後卻是驀地一愣,繼而便指着沈哲子笑語道:“敢這麼說,人言你是江表幼虎,我看你倒是個江表亂源!如此惡例,豈能亂開?”
“人言可畏,陶公盛讚實在不敢領受。言及當下,太保也是無奈,不能不爲啊。”
“他自爲其政,我自言其事,何必求同。”
說完這句後,陶侃便擺擺手說道:“你若再無旁的事情,就這麼回去回報太保吧。”
沈哲子一直等到行出營帳,才咂摸出來陶侃這麼說的意思。王導誠然不得已,陶侃又何嘗沒苦衷,這應該算是非暴力不合作的一種表態吧,不廢事也能不壞事。沈哲子本以爲自己求同存異、包容性強已經算是不錯的政治智慧,但是跟老傢伙們這種毫釐之間的拿捏相比,還是稍欠火候。
沈哲子離開之後不久,帳中又行入一人近來,乃是陶侃兄子陶臻,手託一份書簡匆匆上前遞給陶侃。
“射殺七人,溺亡二十八,帶傷四十餘……這小貉子下手夠狠,倒是不遜其父風範。”
草草掃過一眼簡牘上的內容,陶侃便咂舌說道,略作沉吟後,他對陶臻說道:“與事兵衆,鞭刑十五。兵主陳某,梟首傳示各軍!”
“這、這量刑是否過重?仲父,他雖是駙馬得建大功,但我們荊州又豈會懼他!”
陶臻聞言後不免皺眉,此事在他看來雖然錯在己方,但沈哲子這麼大開殺戒也實在太過狂傲。可是叔父不只不問責沈哲子,反而轉過頭來要殺自己部衆,這讓他有些接受不了。
陶侃聞言後眉梢頓時一揚:“老子是給他看?是給各軍各營去看!不要以爲老子舊患起不來身,他們就能無所忌憚!”
“還有,早先臺城投來那些人,你轉告張長史,讓他帶回臺城去!軍政不相統,老子又不是三公高位,耗費米糧養這一羣徒害軍心的鴰鳥有何用!”
陶臻見叔父動怒,不敢再多言,急忙轉身行出去要行軍令。可是在即將出帳的時候,陶侃又喊住他:“讓殷長史收拾收拾同歸臺城,告訴他臺中另有任用。暗助沈家小兒那個叫什麼?稍後讓他去徵西府監理馬事,老子還未閉眼,都不必急着換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