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軌聽到這話,更加的不以爲然,正色道:“行臺治下,法度嚴明,我自謹慎嚴守,絕不悖法逾規,言何禍福難測?”
“天真!你所言進學,若學的只是這些僞善虛無的假說,不學也罷!”
韋諶聞言後,神態更加的不悅,拍案冷哼,直接背過身去,甚至懶於再看這個不知世事艱深的兄弟。
旁側衆人聽到韋軌這種不諳世事的憨厚之言,也是一臉不認同的嘆息:“七郎你這麼想,那就實在大錯。世道久來至理,便是恃強凌弱,所謂法度如何,不過是施暴於人的掩飾罷了。世道何者當勢,俱都不能免俗,行臺……嘿,沈大將軍其人確是丰采絕倫,但若講到要將手中權柄與人共享,也實在不可過高寄望。”
聽到親長一副洞悉世事的語氣,韋軌便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開口道:“此論我卻不能認同,生人所以異於禽獸,在於明倫知禮,正統所以別於逆統,在於章法嚴明。行臺所用,便在於興復王治,強而不暴,刑而不虐,公器所以授人,在於量才爲用。胡虜所以享國難久,就在於強暴逆取,章制無存。以禽獸強弱殘食之道,妄笑人倫典章是非,這實在難稱德音,自誤及人!”
“與這個固執偏信的小子,又有什麼可說的!他寧可信服那恃強僞善面目,都不信骨血親人深及肺腑的說教,已經是愚蠢到了極點!”
韋諶聞言後更是怒不可遏,直接拍案而起,戟指着韋軌怒聲道:“我若知你行入天中,只學到這些癡愚異說,學到如何忤逆親長,就不該放你外出浪蕩,引人恥笑!”
眼見阿兄如此憤怒,韋軌也不敢再坐席中,避席而出,面北而跪,垂首道:“我實在不敢違逆親長,但既然僥倖成人,也實在不甘只做仰於庭門籬下的豚犬,希望能以薄力邀得美譽,益我家聲。親長教我,誠是寄意殷厚,但世道波瀾壯闊,又遠非故念舊識能及,如何穩立安身,仍須方寸自度。”
“關中所稱天府,所擁四方險關。但永嘉以來,社稷板蕩舊年鄉危種種,並不遜於世道其餘境地,可知山川之險,實在不能庇護人遠於禍患,關中鄉情如何,仍與大勢息息相關。鄉人所以保全,自閉固守之外,也多仰於僥倖。”
韋軌本身便是一個非常有主見的人,並不會盲從於旁人所謂的教誨,所以早前私自組織率領鄉徒出迎王師,又在同行者俱都歸鄉後,獨身留在天中求學。
所以這會兒他也是一臉端正嚴肅的陳述自己對於時勢的看法:“王師西征收復關中以來,諸位鄉親俱都親眼有見,我鄉土是如何日新月異,殘破舊態蕩然無存。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時流轉,豈循私情?大勢翻轉,又怎能無顧啊!凜冬偎火,自可免於酷寒,但今時不同,難道還要負薪艱行於盛夏?阿兄,這樣一個粗淺的道理,難道你不明白?”
因見這兄弟爭執,閣堂內其他人等俱都不便再留下來,各自悄聲退去,目下留在這裡的,不過是韋諶兄弟在內的寥寥幾個韋氏族親。
聽到韋軌不乏苦口婆心的勸言,韋諶一時間也是愕然,臉上怒色漸漸收斂,但也還談不上徹底恢復平靜,他負手良久才喟然一嘆:“你才長成幾許才力,識見又能有多深遠?這粗淺道理,言則如此,可內中困頓幾多你又能瞭解多少?”
“七郎,行臺勢重,我們又怎麼會不知,過往這些時日,也都想要極力靠攏。可是天中薄我鄉士又是一個不爭事實,我家苦立京兆,縱受胡虜窮迫,也只作隱忍,不敢失節。但關中復治以來,我家卻反因鄉勢當選而屢受打壓。京兆李弘執法酷烈,頻頻制裁我家以彰顯其人刑威,當中辛苦多少,你又怎麼能夠盡知?”
“是啊,負薪入夏誠是愚蠢,但咱們家衆都是酷寒之中忍熬出來。行臺或能得於一時政通人和之美,但誰又能篤定天時不再流傳?因此一時之燥熱,毀我禦寒之棉麻,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短視?”
韋軌聽到這裡,便也忍不住嘆息一聲,明白家人們所以牴觸行臺政令,主要矛盾還是在於不願意放棄過往多年負艱歷險所經營起來的家業。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本,一旦被打壓剝奪殆盡,則不啻於袒露郊野,一旦再有寒潮涌來,則未必還有幸熬過去。
想了想之後,韋軌才又說道:“我舊友馮三,其家託庇行臺治下……”
“馮氏微戶,詐幸鵲起之流,不可並論我家。”
韋氏近來雖然鄉勢屢遭打壓,但仍根深蒂固,對於馮家那種完全託庇行臺羽翼之下的驟興門戶還是有些瞧不上眼。
“咱們杜陵鄉宗杜氏……”
“杜氏所以老樹新發,全系杜道暉一人而已,其餘鄉居族衆,實不足道。”
聽到家人們隨口的反駁,可知對此也是思量日久,令得韋軌一時語竭,片刻後,他才又澀聲道:“弘農楊氏,海內名族,如今安在?”
這一次,家人們算是徹底被問住,一個個瞠目結舌,滿臉不乏苦澀,過了一會兒,才又有人低聲道:“七郎先時不是還說,行臺興復王治,強而不暴,刑而不虐?這種寰宇側目的慘事,豈可一再施爲?”
“所以,我也實在不解,諸位親長既然識見及此,緣何又要方寸之內疏遠行臺?行臺所以能立,統御南北之地,強盛之外,也必求令出於正,法繩於一,不困私情之擾,纔可得於公允鹹安。”
講到這裡,韋軌神態更顯嚴肅,他膝行幾步,上前拉住兄長韋諶的衣袍邊角,沉聲道:“阿兄才智、閱歷,俱都遠勝於我。我也知我孔洞愚見,實在算不上是什麼醒世良言。但唯一點請阿兄參詳,行臺之大,都需要刑賞嚴明,恐於徇私失衆。我家不過區區鄉勇門戶,且不可作鼓譟鄉情、以爲自重之舉,這是真正的取死愚計!”
韋諶聽到這裡,雙肩驀地一震,垂下頭去彷彿不認識一般認真凝望着這個年幼的兄弟,嘴角張了幾張,喉嚨中卻發不出什麼聲音。保持這樣一個姿態足足小半刻鐘,他才幹咳兩聲,澀聲道:“起、起身罷,強項耿介,男兒應有,怎麼能動輒深跪!”
韋軌心中仍存忐忑,不知自己這番話究竟阿兄聽入幾分,但還是恭順的站起身來,垂首立在兄長面前。
韋諶又默然片刻,上前拍拍韋軌肩膀,語調纔算透出幾分柔和:“還要居留幾日?何時返回天中?”
聽到阿兄不再反對自己返回天中,韋軌終於鬆一口氣,於是又連忙恭聲說道:“我們這些館院學子,是幸能追從大將軍儀駕出行以增廣見識,去留之期,也都隨駕而動。”
講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然後才又說道:“若是得於閒暇,阿兄真該親望天中一行,若能勝覽天中風物人情,應知所謂行臺薄於鄉士之言,實在有欠公允。中朝舊年,尚有門品玄虛之敝,大將軍奮起江表,威臨中原,素知四邊廣有才異之士,舉賢唯才,實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賢達英邁之選。”
“有機會,倒也可以一行。”
韋諶聞言後不置可否,搭在韋軌肩膀上的手轉有撫上他的頭頂,嘆息道:“年餘未見,阿奴原來又健壯許多。”
說話間,外間又有侍者來到告是大將軍已經返回殿上,將要繼續開宴。
韋軌擡頭看了阿兄一眼,韋諶便擺擺手說道:“去罷,宴後記得回家小住幾日。雖然立志在遠,但也不可久棄桑梓啊!”
待到韋軌離開之後,韋諶便也步出偏閣,望着自家兄弟更顯挺拔的身姿背影,他嘴角又泛起笑容來:“天中立學果然能予人啓智妙效?往年阿奴縱有權斷,也難說出這許多應時之論啊。”
他喃喃自語的同時,心中也在暗暗思忖,雖然韋軌那一番言論在他聽來仍有幾分拘泥迂腐,但卻已經有了觸及根本的洞察,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裡便長進如許地步,也實在讓人頗有幾分驚豔之感。
之後韋諶便也闊步行向殿堂,繞過欄階的時候,便見韋楷早已經等候在此,神態間隱隱有幾分振奮。
“三郎,妥了。我並邀十數與會鄉親門戶,稍後登殿,便要向大將軍詳作陳辭,李弘執刑酷烈失衆,致我鄉衆羣情激憤。今次時流共聚一堂,衆口一聲,沈大將軍既然取意邀衆共歡,總不可能一味恃強包庇,罔顧衆情,即便不能即刻輟用李弘,也可憑此震懾,讓他能有收斂,不敢再目我鄉戶爲砧上魚肉!”
看到韋諶行來,韋楷便連忙迎了上去低聲笑道。
韋氏作爲京兆大宗,族人房支也是很多,早前最強一支已經被京兆郡府借私通杜洪罪狀予以拔除,剩下還算有些鄉資基礎的便是韋楷、韋諶這兩房。兩方若真論及血脈,未必有多親密,但如今整個家族前景堪憂,難免會湊起來商討該要如何共渡難關。
聽到韋楷這麼說,韋諶非但沒有喜色,反而臉上隱隱顯出警惕之色,他拉住韋楷衣袖避往道左,肅容道:“大兄,我還是覺得此事欠於穩妥,還是應該暫作忍耐,容後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