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虨垂首站在大將軍坐席之前的玉階下,向側方擡手示意,而後殿堂內便響起悠揚清越的琴聲磬音,宣告着盛宴正式開始。
雖然江虨本身並不在關中擔任具體職務,但他假節而來,級別上是與雍州刺史桓宣相等的,原本也根本不需要他擔任司儀人員。
不過他是感受到大將軍對自己懷有怨念,索性自覺的主動承擔這一職責,反正之後不久大將軍便要離開,而他還要留在關中兩三年的時間。之後再返回行臺,大將軍總不至於還念念不忘這點舊怨而尋機報復,所以他是打定主意在大將軍離開之前不再靠近過去。
在莊嚴且不乏活潑的宴樂聲中,殿內衆人心中也都不乏好奇與興奮。老實說,對於規模如此盛大、列席者幾近千人的集宴,在場一衆關隴時流俱都不乏新奇之感,此前實在少有這樣的體驗。
整個大殿規模極爲宏大,哪怕擺設近千席位也都不顯侷促,樂聲中自有侍者、婢女之類步履輕盈的遊走其間,傳餐布食。下首諸多席位擺成扇形,仰對階殿上方的沈大將軍。
上方席位二十多個,除了沈大將軍並代表涼公張駿的張重華和幾名行臺重臣之外,還有就是此前行臺親自邀請的一些鄉賢耆老,如京兆杜彥之流,也都落座於大將軍近畔。
張重華作爲張駿的嗣子,雖然也見識過不小的大場面,但是因爲距離最近沈大將軍,心中難免還是存有許多侷促。
除了單純的自慚形穢之外,沈大將軍更是就連他父親都要稍作退避、自甘於後的世道權雄,儘管其人對自己態度尚算和藹,但他心裡也始終繃緊着一根弦,不敢忘形失禮。
入座之後,他向左右稍作觀望,待看到左側距離他三個席位端坐一名長鬚文士,不免微微錯愕。而那中年文士也察覺到張重華略顯詫異的目光,便對張重華微微頷首示意。
張重華不敢怠慢,微微側身拱手爲禮,只是心情卻實在不平靜。那個中年人名爲郭荷,秦州略陽人,乃是隴右首屈一指的經學大師,早年因爲隴上動盪不寧而避居河西,就連涼州那些向來眼高於頂的豪門大宗對其人都不敢怠慢,禮遇有加,甚至多有子弟出入其人門下,執弟子禮事之。
張氏數代經營河西,對於文教事宜也都極爲重視,復禮崇儒,對於郭荷這樣一個名重西陲的經學大宗師自然也不敢怠慢,因是屢以殊禮徵辟,而郭荷卻始終不應,只是避居張掖治學。甚至早年張重華被其父立爲嗣子時,還有意想要邀請郭荷前往金城教育子弟,卻被郭荷婉拒了。
如此一個大譽加身的經學宗室,哪怕張氏作爲河西霸主也都不敢怠慢,若真恃強凌辱,則必敗壞士心。可就是這樣一個不畏強權、篤靜自守的人倫表率,卻不知何時離開了河西,如今更是怡然成爲沈大將軍座上賓客!
想到郭荷對自家多番禮闢敬謝不敏,如今卻一反舊態的迎合行臺,張重華少年氣盛,心中難免有些吃味。片刻後他似有所覺,側首望向另一側,卻見沈大將軍似笑非笑看了他幾眼。
那英朗俊美的臉龐上充滿了隨和與淡然,卻讓他心絃驀地一顫,似乎有什麼心事被那雙清亮的眼睛窺破,忙不迭垂下頭去不敢再有什麼雜念。
之後沈大將軍倒也並沒有一味注視他,得於居高臨下的便宜,張重華俯瞰下去,才發現下方坐席中也都多有涼邊時流,甚至不乏他所熟識的涼土豪宗的家人。
那些人有的也察覺到張重華的注視,卻並沒有流露出什麼尷尬與侷促,而就是這種淡然,讓張重華心底忍不住的向外泛出寒氣。眼下的他,閱歷尚淺,或還不能詳知這些現象究竟意味着什麼,但心底卻謹記之後返回的時候,一定要向父親詳細彙報。
闊大的殿堂中,不獨張重華一人懷揣心事,只是甚少有人表露出來。
伴隨着悠揚的樂聲,餐食佈置完畢後,沈大將軍自上首起身執杯首祝,衆人也連忙舉杯應和,之後便紛紛起箸進餐。最開始幾道餐點,多以時鮮爲主,或溫或涼,品類雖然豐富,總量卻不算多。當然衆人心思也都不在此,哪怕再貪圖口腹之慾的老饕,對此也不會過分關心。
第一道餐持續將近兩刻鐘,眼見上方的大將軍放下杯筷,衆人稍作果腹後也都正襟危坐。之後使者再上前撤下杯盞,奉上茗茶、美酒、酪飲、幹脯之類。
這會兒樂聲也停住,殿中氣氛一時肅然。片刻後,殿中便響起沈大將軍微笑聲:“不怕諸位見笑,我也是一個品性流俗、性喜浮華的尋常人。受於王命以來,歷事雖有艱難,但能得於世道賢流共聚盡歡、見此滿堂濟濟,縱然有什麼疲憊,也都拋在腦後,胸懷大慰。世道諸樂,能過於此者實在寥寥,不知諸位可有同於此情?”
大將軍語氣雖然安閒隨意,但衆人也都不敢貿然開口應和,只作微笑頷首、不失矜持的姿態,又過一會兒,纔有京兆杜彥笑語道:“今日盛樂一幕,關中不復久矣。舊年縱有聯通鄉情的殷望,各有危困焦灼,又哪能得於此歡。今日之樂,譬如朝露、譬如甘霖,道是尋常應有,但我久困之鄉衆卻深知奢侈難得。若無王業復興,若無大將軍雄圖仗義,關西之境安能得復此樂!”
“杜公如此盛讚,倒是讓我慚愧了。世道百疲,王事久屈,積年禍患,又哪是區區一人薄力能挽?幸在天意垂愛,使我能廣得衆助,遂得事蹟可誇。今日邀集鄉流野賢,也是多謝諸位能深明大義,助事行臺,撥亂反正、海晏河清之期未遠。”
沈哲子講到這裡,側首望向桓宣身側一人笑語道:“還請長史向諸位鄉流略述關西復治以來興創種種。”
衆人聽到這話,俱都打起了精神,一個個豎起了耳朵。他們這些關隴時流,過往這將近兩年的時間裡也都深刻感受到鄉土種種改變,但或囿於眼界、或限於格局,並沒有一個全局的大概認識。
被大將軍點名的那人名爲張鑑,當年大將軍起家入仕,其人便擔任過大將軍的副手,之後雖然不如杜赫那樣始終重用,但也是心腹之人,關中收復後便被派來擔任桓宣的長史。
張鑑聞言後便站起身來行到大將軍面前先作敬拜,而後再退至側方階上面向衆人環揖,之後纔開口朗聲道:“雍州建府,始於啓泰四年夏……”
張鑑先從關中收復之後講起,之後陳述種種內容,從各級郡縣的設立復治,再到軍府的興創,直至屯墾、植桑、水利等等種種,可謂包羅萬象。
關中過去兩年的時間裡,取得成果可謂巨大。其中最直接的表現就是雍州刺史府所轄郡縣在籍民戶總量達到三十餘萬戶之多,給行臺增加了將近兩百萬的統治人口。
在場許多關中時流,在聽到這個數字之後也都忍不住的驚呼出聲,沒想到久亂之後的關中還有這麼多的人口存活。
這個數字雖然驚人,但仔細深究的話,其實也有玄機在裡面。在這三十多萬戶的籍民之中,有多達十幾萬戶都是氐羌並許多雜胡部衆。得益於王師對這些胡衆的強硬態度,境域之中凡能蒐羅到的胡衆幾乎盡數整編入籍,揉碎了他們原本的部落依附關係,成爲編戶之民。
這些胡衆本身便沒有固定的鄉土根基,其中多數也都缺乏耕織的技術,並不可視作普通的納稅單位,但也並不意味着他們就全無用處,他們是關中過往這段時間諸多營建的主要徭役承擔者。正是因爲有着如此充沛的人力,關中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取得可稱輝煌的成果。
往年的關中久經戰亂,甚至就連長安城都殘破不堪。在過去這將近兩年的時間裡,單單城邑的營修便有十數座之多,雖然不可言是盡復舊態,但最起碼三輔之內已經以此爲基礎搭建起一個尚算完整的城池網絡。
有了城池,便有了聚集民衆的基礎節點,這些節點相互勾連,便構成一個覆蓋頗爲廣闊的網絡。身在這個網絡之下,生民便可復耕復織、互通有無,這便是一地元氣恢復最重要的保證。
而也正基於此,雍州刺史府復耕田畝達到八萬頃之多,而且還不包括軍府甲田和鄉戶蔭地。當然這個數字較之關中天府之國的名氣而言實在算不了什麼,田畝產出也完全還達不到自給自足,仍有極大的擴展空間。
但若考慮到這是短短不到兩年時間所達成的成果,也足以令人感到瞠目結舌。而且這些復耕的田畝也並非關中唯一的財賦來源,甚至不可以稱是最主要的收入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