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沈牧,尚且不知老父已在洛陽城裡持杖久候。他久戍青兗之地,今次鎮事盡付李閎、曹納等諸將,自己則率領千餘精勇歸洛述職。
如今黃河之南盡爲行臺治土,雖然泰山距離洛陽路途並不算近,但沿途補給不乏,暢行無阻,很快便抵達了河洛之外的虎牢城。
虎牢城乃是河洛門戶,雖然周邊諸軍陳設,但這關城內也是長置數千精銳鎮守,守將則是雍州刺史毛寶的兒子毛穆之。
沈牧在虎牢城稍作停留休憩,自毛穆之口中得知謝奕正率部於偃師休整野練,一顆賣弄之心便開始蠢蠢欲動。
“東西置用經年,小子們怕是已經忘了老夫英姿,竟然敢不遠出迎候,實在不能忍!”
沈牧早已經年過而立,紙甲颳着頜下濃密短鬚,眯眼笑語說道。他與謝奕等人都是同期成長起來的淮南軍兵長,如今雖然各自主持方面,但卻少了往年並行一處互作貶損的樂趣。
得知謝奕就在近畔駐紮,沈牧也是急於去見,不耐煩再等行臺入關符令,索性將隨員們都安置在虎牢城,自率三五親信兵士便直往偃師而去。如此一來,也不算違背軍令。
虎牢距離偃師已經不遠,而謝奕所部目下營駐正在北邙坡上。時下正值隆冬,山野間那些乾枯的草木俱都垂掛冰霜,使得山景倍顯蒼茫大氣。
沈牧一路策馬而行,途中偶遇戍堡兵士阻查,他心中也是小生噱意,爲了避免謝奕提前得知自己到來的消息,只以隨從兵牌示人。他一行隨從雖然不多,但俱是鎧馬精良,那些戍卒們也都不敢怠慢,派遣兵衆沿途指引,很快便到了謝奕所在營盤。
因爲那些兵卒俱都不知沈牧的身份,所以也就暫且尋常安置在一個空閒營舍內,繼而便往主帳去彙報。
北邙山這座營舍原本是滎陽那一部王師駐處,此前隨主將郭誦入駐舊洛兵城隨時準備西向作戰。
可容納萬餘衆的碩大營盤目下只有一軍潼關王師在此野練短駐,因此整個營盤都顯得極爲空曠,營防也並不甚嚴謹。畢竟野練本身就是休整中維持戰鬥力的一部分,若太嚴肅一如在戰,反而不利於狀態的保持與恢復。
沈牧坐在這稍顯簡陋的營舍內,尚在幻想稍後謝奕見到自己到來之後的驚訝與喜悅,想到得意處,已經忍不住大笑起來。
可是他在營中等了將近半個時辰,卻久久不見人來,甚至就連此前接引的兵卒都不見了蹤跡,彷彿轉頭就將他們幾人遺忘了一般。
“這個謝無奕,治軍還真是粗疏!似我這種英邁姿態,豈是尋常卒衆能有?即便不彰顯身份來歷,也該即刻入稟以免怠慢貴賓!”
沈牧口中嘟囔着步出營舍,望向另一側謝奕所部駐紮區域,抱怨之餘也覺自己似是過於低調了些,那些尋常卒衆又哪裡能窺出他英武不凡的本質。可若是自己主動露面揭開身份的話,此前那番作態可就成了無用功,或許還要被謝奕譏笑。
正猶豫着是否要主動亮明身份,沈牧便見那營舍之間的主將軍帳似乎有了異動,一名將領披掛整齊被幾十名壯卒簇擁行出,遠遠望去正是久來不見的謝奕。
“真是後知後覺啊!”
看到謝奕正在指揮兵衆們收拾主帳周遭營區,似是擺設什麼迎接場面,沈牧便忍不住笑起來,看來這謝無奕也並非遲鈍到全無所覺啊,不過是免不了稍後被譏笑一番。
他又施施然返回那簡陋營舍坐定,耳邊聽到那主帳中已經響起鼓禮聲,臉上笑容更加濃厚起來:“小子總算沒有過分失禮,知我大駕來訪,還知禮樂恭迎。稍後我倒要注意言辭,畢竟這小子只用方面,見我督護三州之衆難免小懷落寞。”
那鼓樂聲響起足足一刻多鐘,可是營舍之外卻仍寂寞如初,沈牧漸漸不耐,邁步行出營舍擡眼一望便傻了眼。只見那營中確是一副禮迎場面,可是包括主將謝奕在內,俱都聚集在轅門之外,根本就沒人注意他這偏僻一方。
眼見如此,沈牧哪裡還不明白,營中確有貴客來訪,卻不是自己這個故作玄虛之人,而是另有其餘。到現在他心中那些惡趣喜悅早已經蕩然無存,隨之而起則是深深失落,又讓人去詢問來訪之客究竟是誰。
這也不是什麼絕密軍情,親兵很快返回道是沈侯來訪,主將謝奕正具禮以迎。
“沈侯?哪個沈侯?”
沈牧聽到這話,便瞪大了眼,他家封侯者不少,但與謝奕交情濃厚值得如此歡迎的卻不多。
“江、江夏沈侯……”
能夠貼身跟隨的自然也是沈家親信家人,眼見郎主臉色已經不甚好看,那親兵才低聲說道。
“雲貉這小子!”
沈牧聽到這話,表情更是複雜,沒想到搶了自己風頭的竟然是沈雲這個臭小子。他這一次雖然玩砸了,但總要在家人面前保持幾分氣度,默然片刻後才嘿聲道:“小子們都已長大了,威風不淺,出入都有迎從啊!”
話雖這麼說,可是他卻更尷尬,若是沈雲不來,他還能主動去挑明身份,但現在沈雲來了,他若再暴露出來,有這個大嘴巴的傳播,他今日所爲鐵定要成衆人笑柄。
“我們走!”
趁着眼下還未暴露,沈牧打算悄悄離開,而後再率領虎牢部衆擺出一個更威風的架勢來尋謝奕晦氣。
可是當他們要取馬出營的時候,卻被營中兵士阻攔,甚至因爲不告而走形跡可疑,直接被拘謹在了營內。
一路興高采烈而來,結果卻受此待遇,眼見營外那些虎視眈眈環守卒衆,沈牧可謂欲哭無淚,心情更是跌落到了極點。
如此被監禁在營舍中,一直到了傍晚炊飲之際,狀態才略有改善。兵士換防,次第用餐,沈牧他們也被引到了餐棚內,發放些許簡陋吃食。
掙扎良久,沈牧終於忍不下去了,很明顯不交代清楚來歷,他今天是脫身不了,時間拖得越久,無疑鬧出笑話越大。
“速請營中執事至此,我有密事以告。”
一念及此,沈牧終於掏出他自己的軍牌示人。軍中卒衆雖不識字,但卻認得那代表高級將領的赤紋虎符,稍作拱手,便匆匆離開。
不多久,一名軍中記室匆匆至此,其人本就認識沈牧,但還是驗明符令然後才忙不迭肅容道:“不意沈侯竟大駕至此,失禮……”
“罷了。”
記室誠惶誠恐的樣子,讓沈牧飽受冷落的心情略有好轉,擺擺手作大度狀:“我知你軍駐此野練,恰行至此小作觀詳以作兩軍短長互補。我與你部謝將軍情摯,彼此也非孟浪之流,纔不願正身來擾。”
沈牧雖是如此表態,但那記室卻不敢怠慢,一面恭請沈牧行出,一面打算派人向主將稟告。沈牧見狀卻忙不迭擡手阻止兵士彙報,自在那軍士帶領下闊步向主帳行去,臉色已有幾分猙獰。
營帳中熱氣蒸騰,謝奕正與沈雲圍着銅爐箕坐,軍中雖然禁酒,但牛羊烹食也自有趣味。
“那蠢物尚且不知自己行跡早被洞見,此刻大概還在舍中抱臂磨齒……”
謝奕滿臉的洋洋自得,而沈雲也是作眉飛色舞狀:“他這番就是自己求苦,無奕兄你如此安排正是恰當。依我來看稍後你也不必見他,就當無有此事,且先將他暫囚幾日。近日友人都聚洛都,稍後我使人傳訊召集,咱們羣觀他要如何……”
“沈雲貉,你可真是我家良弟!”
將近主帳之際,沈牧陡然加速,搶在那記室之前衝進帳中,正好聽到沈雲這番噱言,登時氣涌上來,就連對謝奕的怨忿都排在了之後,提起拳頭就直向沈雲撲去。
“二、二兄……”
陡然聽到這一怒吼,沈雲真是驚了一驚,手中筷子一丟,當即俯身翻滾離開席中,眼見沈牧窮追上來,他捂着臉怒吼道:“謝無奕你治的什麼軍?中帳重地竟讓惡、竟讓我家二兄侵入……二兄你真是絕世將才,來年謝無奕與你引衆會演,他必成你帳下功數……”
謝奕先擺手驅退那有些不知所措的記室,剛待要返回勸架,聽到沈雲這麼說,當即也羞惱道:“我獨典一軍時,沈雲貉你還是帳下走卒,沈二我都拘在營裡飲風將你禮迎上座,你竟敢作此狂言!此刻野練在途,出入本就隨意,若真整軍在戰,他擅闖營禁早成伏屍!”
這話不說還好,沈牧聽到謝奕的聲音後,更是怒得無名火起,一把攥住沈雲腳踝,繼而大吼着轉撲向謝奕。
大帳內一陣雞飛狗跳,過了好一會兒才歸於平靜。謝奕有些艱難的從案下爬出,滿頭亂髮撩至腦後,沈雲則一手捂住微微紅腫的眼角蹲在角落裡忿聲道:“二兄你若再損我儀容,可不要怪我不顧孔懷情深!”
沈牧聽到這話,剛剛發泄一番的怒火又被撩撥起來:“方纔你要召集羣衆觀我出醜,就是兄弟情深?”
“唉,何苦何苦,良友久別重逢……”
謝奕坐在地上,剛開口說了一句便見沈牧厲目往來,忙不迭訕訕閉嘴。
眼見兩人都沒了聲息,沈牧才端坐起來,嘆聲道:“別後經年,我本來以爲你們各自久作磨練,也該有所長進。唉,可惜啊,你們真是絲毫不知老大任事勞難,言談行事還是浮浪如故!假使才器能得一二可觀,我也不至於要獨掌三州軍務,乏人分勞啊!”
謝奕、沈雲聽到這話,原本心中還有的幾絲愧疚,頓時蕩然無存。這老小子恬不知恥,自投羅網後就該一路拘禁到他求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