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務變更了,裝備配給自然也不再相同。原本發放的弓刀甲冑盡數收回,轉爲麻衫笠帽、鉤爪斗車,看上去便是一副令人泄氣的模樣。
儘管任務讓人提不起精神,但在昨日校場上受過一番教訓後,他們也不敢再有懈怠,沿着黃土道路直往昨日奪下的關道而去。
由於王師已經卡在此處不遠的時間,沈勁他們此前也曾經往前線搬運械用,所以對於關道之外景緻倒也並不陌生。
當他們抵達關道外時,晉軍於此修築的一些土臺、木樓等防事都還存在着,並沒有太明顯被破壞的痕跡。
前方絕壁陡出,危崖之上竹木青蔥茂密,絕無人跡能夠涉足。另一側則是一道隆起的高崗,彷彿天然形成的堤岸,大河貼此流淌而過。
想要登上高塬,唯有正對面的一條巷道。而在巷道的出口處,則正堵着一座黃土板築的關隘,這關隘高不足兩丈,土牆上架設着一些竹木建築,此前幾百守軍正是恃此將數千王師軍隊死死堵在了關道之外。
當然,沈勁他們抵達的時候,關隘已經易主。但從關隘外圍並表面上看來,幾乎沒有什麼爆發烈戰的痕跡。這不免讓沈勁等人更加疑竇,他們可是親眼見到過王師被堵截在此、寸步難進的窘迫之狀,怎麼眼下好像輕輕鬆鬆就將關隘接收過來?
不過好在他們也沒有困惑太久,到達關隘外不久很快關內便有守軍行出,而看到帶隊者正是桓豁,沈勁等人頓時又是怒氣勃發。
頭臉之間多有青腫的謝萬察覺到危險氣息,當即便橫步躥出數丈,笠帽緊緊掩在胸前充滿警惕道:“我警告你們,眼下軍務在身,若再毆打同袍,可是要軍法問責!”
不過他這番警惕倒是有幾分多餘,因爲沈勁他們注意力早被有份參加戰鬥的桓豁吸引過去,一個個好奇的湊過去,上上下下仔細打量,看得桓豁一臉的侷促。
“甲衣都是完好,也無破損也無血痕。桓三,你們究竟如何奪下關道?”
沈勁上前撫摸着桓豁身上甲冑,半是好奇半是羨慕。
他們昨日也都有份披甲,可惜機會卻被自己白白錯過,過了一把乾癮之後又被收回,眼下看着桓豁披掛整齊威風凜凜站在他們面前,而他們卻是麻衫笠帽、一派老農打扮,實在是相形見絀,內心複雜。
桓豁聽到夥伴們七嘴八舌的盤問,一時間只是無言以對,倒不是有什麼軍情不便泄露,又或者故作高深神秘,實在是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眼下軍務仍然緊急,自然沒有給這些人閒聊的時間。桓豁被安排留守關隘,沈勁他們這些打掃戰場的輔兵們自然也歸他調度,他先領衆人進入關隘遊逛一週。
關隘內無甚出奇,不過只是平平常常一個駐兵處,根本就配不上將王師阻攔這麼久的身份。可是站在關牆上向西望去,才能察覺出這關隘真正的險要所在。
關隘之後便是一條狹長的通道,所謂車不方軌、馬不聯轡,通道南側絕壁高聳、遮天蔽日,明明關外尚是豔陽高照、炎熱至極,可是通道內卻蔭涼幽暗乃至於有幾分令人心悸的陰冷。
關隘內也有一些戰鬥痕跡,但也並不算是太密集,出了關隘行入通道內,戰鬥的痕跡纔多了起來,道旁還堆積着一些血肉模糊的屍體,流矢斷刃也都拋撒在通道中。
沈勁等人一邊清撿着軍械殘骸並清理屍體,一邊聽桓豁講述昨天的戰鬥過程:“我們抵達前線已是將及傍晚,休整一刻鐘後便投入作戰。蕭將軍先率騎衆繞關拋射兩輪,而後衝車結陣前移……將及日暮,本是將要收兵,但蕭將軍固執要再攻一論,這一輪敵軍反攻尤弱,幾無拋矢,我們押後之衆一同被調上前線齊攻關頭,不久守軍便陣腳大亂、潰退撤出……”
“就這樣?然後呢?”
沈勁等人急於一窺戰鬥全過程,連那種強大的不合理性都能暫時忽略。
“然後?然後就是自關道一路追殺,直接衝到了塬頂……你們知不知,原來塬上早已經發生內訌亂攻,我們到來時,塬上已經殺成了一團!當時狂奔十數裡,我都已經疲憊不堪,你們真是可惜,沒有親眼見到蕭將軍英武,他命我等暗伏於後稍作整頓,自己親率十數衆衝殺而出,左右開弓、高呼王號,待到我們真衝出時,塬上已經匍匐千數降衆,潰卒四散,又是一通追殺……”
沈勁他們聽到這裡,已是忍不住瞪大眼,憑他們那層次自然難以得悉王師早在塬上聯絡內應,腦海中都翻騰着蕭元東一手挽弓、一手持戟,區區人衆便直接衝入數千亂卒之中,輕身攮刺敵將於軍陣之中……
這正是他們夢寐以求、只恨身不能至的壯闊畫面啊!
“大丈夫能臨此境,能建此功,此生無憾啊!”
終日發着英雄夢的少年們,這會兒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腦門,且不說他們能不能以身代之,哪怕是親眼見證也是一個極爲珍貴的機會啊!可惜,可惜……
思緒流轉間,心內復有幽怨暗生,衆人便又忍不住望向另一側縮着腦袋的謝萬。謝萬乾笑一聲,作喟嘆道:“人言蕭郎多幸運,真是不虛啊。不過一次佯攻,竟能讓他弄假成真……”
“你住口!”
聽到這話,衆人更加忍耐不住,抓起道左亂石砂土便劈頭砸了過去,謝萬頓時又是叫苦不迭,抱頭鼠竄,再也不敢往這羣怨念深重之人近畔湊。
其實滿心憤懣的又何止錯過大戰的沈勁等人,謝奕此刻心內幽怨只多不少。
關道之所以難以攻克,便在於這險峻地勢,古時崤函古道或可言之丸泥可塞,但潼關東側這一條關道之險甚至無需一丸!
石生搶佔關道,留駐在這裡的守軍甚至不足千人,還要徵發當地一些塢壁力量湊成將近三千人的軍隊,但其實不過只是一羣烏合之衆罷了。無論兵員戰鬥力還是裝備補給,都遠遠不及王師,但卻憑此地險將王師阻攔在塬下將近兩個月的時間。
這一次奪下關道,成功衝到塬頂,嚴格說起來也非戰之功,而是長時間的兵勢壓力以及潼關宏計給塬上民衆所傳遞那種王師勇闊進取、勢在必得的決心所促成。
無論如何,只要衝到塬頂,便又是一片廣闊的戰術空間選擇,總是一喜。但謝奕眼下的感覺就好像是精心煲燉的一鍋好湯,正待掀開鍋蓋痛快品嚐,突然掉進了一顆老鼠屎,那種食指大動的興奮感頓時蕩然無存,隨之而來則是濃烈的倒胃口。
若那粒老鼠屎本身安分待在鍋底還倒罷了,也可假作不知,矇眼細品,可偏偏那粒老鼠屎沒有這種自覺,從他登上塬頂那一刻,便一直在他面前招搖行過。
塬頂地勢平坦,且土層肥沃,多有林木參天,植被茂密。在這茂盛的叢林裡,也因此多有鄉衆結堡而居,耕獵爲生。
在關道出口的附近,便分佈着三四個規模不大的塢壁,也是此前守軍徵用的補給地,王師登上塬頂之後,自然也將這些塢壁一併徵用以駐軍。
謝奕所帶來的三千甲士,其中半數已經派遣於外,清掃左近殘留亂卒並蒐集地理情報。謝奕則指揮剩餘人衆針對塢壁進行修葺擴建,以作爲後繼大軍役力登塬的臨時駐所。
蕭元東仍然身穿昨日那身戰袍,戰袍上還殘留着許多血跡並流矢鑿痕,他揹負着雙手,雙眉微鎖,一副憂國憂民狀,只是眼珠子卻一直隨着謝奕的走動而轉動,頻頻不着痕跡的在謝奕身畔行過。
終於謝奕忍耐不住,直接行到蕭元東面前,肅容道:“你想說什麼趕緊說,說完就給我滾回宿處休養!奔勞竟夜還要在我面前多作招搖,你就不累?”
“唉,身負王命、爲壯晉祚,又言何疲累啊!”
蕭元東眼見謝奕一臉忿態,已是忍不住咧嘴笑出,繼而又覺這表情不符合他身份而收斂起來,嘆息道:“真正達於塬上,我才知無奕你確是謀略已成。如此詭異地險,實在往年所未見,絕非一腔武勇便可奪下。若非無奕你久作鋪墊,深結內應,我縱有些許薄運可誇,今次也未必能夠助你成事啊!”
“你……罷了,我也不求你能全我顏面,異日吹噓,稍敘我軍鋪墊之功,我便多謝你了。”
眼見謝奕滿臉氣結但又不得不做認輸狀,蕭元東總算感到滿意,轉過頭哈哈大笑着往營宿處行去,行到半途的時候,腳步已經有幾分踉蹌,直接側臥在道旁草垛中酣然入睡。
他昨夜狂奔烈戰,也實在是累得很,只因去年得於殊功但卻苦於無處賣弄,才一直強撐着在謝奕面前出沒顯擺,總算夙願得償,也真是全憑一股鋼鐵般的意志執念在堅持。
謝奕見狀,也是深恨自己不能再堅持片刻,直接讓這厭物累癱在營中。不過行過去看到蕭元東一臉的疲態,哪怕用力捱了兩個耳光仍是鼾聲如雷,心內也覺不忍,連忙讓人小心翼翼將蕭元東搬擡回宿處。
“去將那幾個內應鄉首引來帳中。”
蕭元東這傢伙賣弄起來誠是可厭,但一想到那幾個內應早不發動,晚不發動,偏偏挑着蕭元東出擊的時候發動,謝奕一時間也是幽怨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