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今次有幸跟隨沈大都督一起前往江東,心情也是多有忐忑興奮。
他在壽春雖然處境尚可,但是作爲質子的本質不會改變。所以想要維持當下這種還算不錯的處境,除了仰仗都督府的善待和背後勢力的支持外,自身也要保持超高的警覺性,隨着環境變化而做出準確且及時的應對。
而想要做到這一點,他就必須要對淮南和江東的形勢有一個準確且深入的瞭解。如果沒有這些認識,做得越多,反而會錯的越多。
在壽春待的這段時間裡,慕容恪所感受到都是晉祚正面方向。從人物而言,淮南都督府上到沈大都督,下及羣僚並普通民衆,都有一種鮮明的昂然進取的面貌。
若僅僅只是一兩個人那還倒罷了,可是當他目之所及能夠看到的所有人都懷着這樣一種精神,則就意味着世風確是如此振奮,催人上進。在這樣的環境中姑且不論能力如何,一個人若懶於進取而不能與環境協調,本身就有種負罪感。
再從民生來說,壽春包括整個淮南地區,給慕容恪帶來的最大沖擊就是繁華,耕織商貿無不昌盛無比,士農工商也都各自努力,認真維護且享受着這一份繁榮。
言及實力,這是慕容恪感觸最大的。當慕容恪來到壽春的時候,淮南王師主力早已經布及中原與河北,讓他沒有機會得以一窺王師強勢全貌。
但淮南王師那種坐言起行的強大執行力還是讓他大感震撼,壽春這裡剛剛與遼地達成共識,緊接着河北便傳來王師大勝、再下鄴城的驚人戰果!
王師今次大勝,給遼地帶來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就在河北捷報抵達壽春未久,慕容恪也很快便接到來自遼地的家信,原本羯國咄咄逼人的攻勢強度直接下降了幾個檔次,讓慕容部在久困之下終於獲得了一個難得的喘息之機。
信中父親慕容皝還交代慕容恪,讓他一定要儘可能說動沈大都督繼續保持河北方面對羯胡的壓力。因爲眼下的危險只是暫時解除,可以想見石虎在沒有大舉向南征討的底氣之前,想要重新樹立起威信來,必然要調集更多力量對遼地發動更爲猛烈的進攻。
但慕容恪對此也只能報以無奈苦笑,沈大都督雖然對他頗有禮遇,但也只是止於欣賞。憑他區區一個質子,又怎麼能夠影響到淮南在這種大的戰略層面的力量投入。
所以他在回信中也是認真勸告父親,與其奢望淮南方面更多牽涉羯國軍力,不如定下心來打上幾場漂亮的防守戰。遼地表現的越出色,他這個質子在淮南自然也會有更大的活動空間。
所以慕容恪在淮南爲質這段時間裡,真是方方面面都感受到淮南的強大。如今再回想他們慕容氏幾代人那種默而不宣、想要自立於遼地與天下各方分庭抗禮的用心,還有那些遼地晉臣有意無意的攛掇,真的未必對慕容氏就是好。
但他這一點觀念的扭轉,實在不好對外人說,甚至連在書信中道於自己的父親都不敢。因爲這意味着他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立場就變得軟弱動搖起來,而且父親直到如今那種自立爲王的信念仍然堅定。
講到這一點,也是慕容恪所不理解的地方。那就是淮南明明已經跟遼地時節談好了條件,約定將此前他祖父慕容廆的名位一部分還給父親慕容皝,可是當江東詔書真的發出時,慕容皝所獲得的名位遠比淮南所提出的要優越得多。
在江東發出的詔書中,除了“承製封拜”這一割據態勢極爲明顯的殊榮之外,慕容皝基本上算是完全接受了其父慕容廆的各種名爵,甚至就連大單于封號都不例外。
江東朝廷這種態度,就等於公然無視淮南都督府而對遼地厚禮羈縻,明擺着是在說兩者之間已經有了極爲深刻的裂痕矛盾。
所以這一次家書中,慕容皝也是命令慕容恪儘可能多的摸清楚這當中的隱情,最主要便是淮南都督府和江東朝廷矛盾已經深重到哪一步。弄清楚這一點,對於未來慕容氏的發展是有着重要意義的。
慕容恪今次隨隊而來,便也擔負着這樣的任務。無論是爲了整個家族,還是爲了他自己,哪怕只是單純的好奇,也想弄清楚爲何沈大都督有此賢能勇戰之才,但卻仍然受到江東朝廷的提防與疏遠。
隊伍一路行進順利,很快便抵達了樑郡,沿途各種富庶繁華慕容恪也都看在眼中,但此類風物他在淮南也見識諸多,並沒有投入更多精力。他更感興趣的,無疑是沈大都督與江東時流人物的人情互動。
在抵達樑郡之後,慕容恪便感受到沈大都督人望之高。鎮守樑郡的據說乃是中興元帝子嗣,武陵王司馬晞,這位宗王對沈大都督的到來表現的極爲熱情。
在慕容恪這個外人看來,這位宗王的態度甚至顯得有幾分阿諛,遠出相迎,盛情款待,甚至將自己的官署都騰出來用於安置沈大都督隨員。
慕容恪這種尷尬身份,所見所思較之普通人自然需要更加細膩。他所看到的除了武陵王這位宗王身份在沈大都督面前沒有任何矜持可言之外,還看到了武陵王作爲一個好武的年輕人,對沈大都督這位盛功卓著的重臣簡直有種超乎常理的崇拜。
南下以來,慕容恪便感覺他的觀念便一直被挑戰,以往所形成對晉廷的印象被事實衝擊得近乎粉碎。比如許多逃難到遼地的晉人都言江東尚浮華、重玄虛,可是他現在所看到的是就連一個貴爲宗王的年輕人,對於武功都充滿了熱忱。
如果說在武陵王這裡只是略生感慨,那麼接下來渡江的過程給慕容恪帶來的就是十足的震撼,久久難以消化。
沈大都督歸都述事,臺中也是擺出了十足的禮儀。在儀駕抵達樑郡的第二天,作爲九卿之重的光祿勳孔羣親自過江,宣告各種入見禮儀。
首先便是渡江入都的方位,不再是以往的石頭城方向,而是東北面的覆舟山。這倒沒有什麼禮節上的講究,純粹是因爲石頭城方面如今太過繁華,而樑公歸都勢必要引起轟動,不容易進行戒嚴防衛。
接下來還有各種行程安排,甚至包括離都時淮南衛隊南來的安置情況,也都是極近瑣碎,一通交代下來,真正記住的沒有幾個人。
但這也談不上什麼難爲人,最起碼在表面看來,這算是表現出了對樑公十足的重視。甚至臺中在最敏感的隨員衛士方面都沒有太苛刻限制,准許樑公率領兩百人以內班劍武士跟隨過江。
當然這也只是取一個意思了,沈家如今在建康乃是一個十足的坐地戶,真要防衛方面有需求,更多了不敢說,最起碼千人部曲能夠頃刻召集。
覆舟山方向並不是一個優良的渡口,因爲江面開闊水深,但若說有什麼危險,那倒也談不上。
對此,沈哲子也沒有什麼反對的必要。畢竟以他如今聲望,當他將要歸都的消息傳回建康時,石頭城附近的碼頭處據說每天就已經多出數千乃至上萬人遊蕩,都在翹首盼望樑公駕到。
到了擇定渡江的這一天,沈哲子與一衆隨員加上百名班劍抵達江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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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江東朝廷所派遣的大樓船早已經先一步抵達了碼頭,船上除了光祿所屬諸多謁者並宿衛之外,還有一個老熟人那就是淮南王司馬嶽。再次安排宗王出迎,而且是過江遠迎,禮遇之高,可以說是已經達到了人臣的極限。
如果時流中人不知樑公今次歸都內情,簡直要將眼前這一幕視作將相和睦的典範。
隨後座船駛至江心,大場面纔算是徹底的展開全貌。在樑公座船之外,除了前後兩艘護衛兵船之外,外圍還層層疊疊分佈着大量的小型客船。
那些船隻上站滿了前來歡迎樑公歸都的建康民衆,一俟聽到樓船上儀駕鼓吹聲響起,江面上頓時便爆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有許多船因爲載員過多加上乘客蹈舞跳躍,甚至直接傾斜翻倒,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所謂的人山人海,在這一刻彰顯無遺。淮南一衆屬員們自是驕傲自豪到了極點,一同跟隨歸都的溫放之在樓船上望着大江橫流都不能阻隔的民衆歡迎熱情,拉着另一側慕容恪笑語道:“一人歸都,萬衆歡舞;公卿趨迎,滿城空曠!若非大都督,此世還有何人能承此厚禮!”
慕容恪這會兒也是深深爲江面上並更遠處覆舟山的盛況而震撼,聽到溫放之如此誇言,一時間也只是連連點頭。一個人時譽人望居然能夠強大到這一程度,在此之前,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的。
不過震撼之餘,慕容恪也隱隱有所明悟,爲何江東朝廷在遼地問題上有那樣的微妙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