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的時局演變,從合肥兵變開始可謂是達到了一個真正的分水嶺。此前雖然各方並立,彼此之間也多有摩擦碰撞,但總體上還是能夠保證相忍爲國。
雖然時局中尤其是執政各家,對於沈氏的強勢崛起總有一股隱隱牴觸,但實際上也並未施加太多掣肘。否則縱然沈氏在江東根基深厚,也很難順暢的向江北調度,也就不會有沈維週中原大勝的輝煌。
可是淮南軍在合肥問題上意外的強硬姿態,令得這種政治上的默契被打破。也讓許多此前還心存幻想者對沈氏進一步的絕望,就算沈維周眼下的確已經是無可取代的社稷柱石,但若完全沒有了節制,絕對是禍非福!
但是眼下,沈維周並其所掌握的淮南重鎮正是聲勢正旺,如日中天。就算打壓沈氏已經成了時流中一部分人的共識,但誰若擺在明面上講,那就必然會被羣起攻訐污作嫉賢妒能的奸佞,就算有什麼針對舉動,也只能更加內斂。
所以這段時間,有識者都能感覺到時局裂痕越來越大,可是表面看來,江東局勢仍是一副內外協調、一派和氣的氛圍。
對於時人這種陡增的危機感,庾冰也是感受頗爲複雜。此前他對沈氏多有貶低,但這並未引起旁人重視,甚至被人譏笑作忘恩負義且功名不著、身位失衡的戾氣厭聲。
現在事態發展,沈氏驕狂姿態彰顯無遺,一如庾冰此前所言。但庾冰卻高興不起來,因爲沈家大勢已成,尤其去年的那場輝煌,時論中幾乎已經超過中興之初琅琊王氏的名望。
再想扼其勢力,要比對付早年的琅琊王氏還要困難得多。因爲沈家如今在江東尤其是吳中的根基之深厚,已經不是時流中任何一家能夠比擬的。而沈維周在江北的勢力,也將要漸漸達到完全沒有制約的程度!
在許多人看來,荊州分陝之重,如果淮南真要與臺中爆發直接衝突,荊州也能發揮往年平定蘇、祖之亂那種定鼎作用。
但庾冰雖然不得二兄看重,卻也深知且不說二兄根本就沒有認識到沈氏對社稷穩定的威脅,就算是有這種認識,眼下也根本達不到早年陶侃那種對荊州的掌控力。荊州雖大,但卻不能協調上下,真要對上聲勢正旺的淮南軍,實在勝負難料。
在這樣的情況下,徐州立場如何便直接決定到了整個晉祚的大勢走向。但是很可惜,如今徐州的狀況對於臺城而言實在談不上好。郗鑑年邁志墮,根本無力阻止沈維周對徐州的插手,反而多有迎合姿態。
與徐州方面的溝通,幾乎已經可以說是臺城未來還能制衡淮南的唯一希望所在。
但是該要怎麼說服郗鑑提前棄權離位,讓臺中趁着淮南主要精力還被牽絆在中原與河北的情況下,快速將徐州接掌過來,臺輔們近來也是頻有商討。而庾冰今次離都前往徐州,所承擔的正是這樣一個使命。
此行成或不成,幾乎可以說是決定了未來江東時局是否還能繼續保持平穩。
庾冰也自知此行所負使命的艱鉅,如今整個臺城,已經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而爲了晉祚能夠平穩下去,庾冰也是義不容辭,哪怕沒有臺輔們私下所許諾的九卿之位。
所以受命之後,庾冰便不再耽擱,同時爲了躲避沈氏耳目探查,一路輕裝簡行,過江直往如今郗鑑所在的淮陰而去。
雖然滿懷心事,一路上也無暇注意沿途風光,但庾冰也能感受到如今江北各處風物較之早年已經多有不同。這也讓他意識到自己這些年在都中光陰虛擲、一事無成,其實已經與大勢脫節日久。
庾冰深受大兄薰陶,自然也有一番謀建功業的熾熱心意,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更願意外放州郡爲社稷做一些實事,而不是深陷於中樞的權衡角逐。但他也知道這願望很難達成,臺中是不可能容許他們兄弟俱任於外,這也不符合庾家的整體利益。
在抵達淮陰附近的時候,庾冰也並沒有貿然現身,因爲眼下淮南對徐州的滲透已經極爲嚴重。若讓沈維周得知臺中派自己私下游說郗鑑,還不知會做出怎樣過激的反應。
爲了掩人耳目,庾冰甚至不敢聯絡如今代表淮南任職淮陰的侄子庾曼之,而是通過何充所提供的路徑,在郗鑑的刺史府下悄悄運作,爭取一個私下見面的機會。
懷着忐忑的心情,庾冰在淮陰城外一座鄉宗塢壁中等了三天時間,終於得到通知,郗鑑願意一見。
收到這一通知後,庾冰忍不住揮拳暗賀。
他此行目的何在根本無需多言,郗鑑願意見他便意味着也想給自己一個不同選擇,可見郗鑑也並非打定主意要將徐州交到沈維周手裡。至於最終能否說動郗鑑,便要靠庾冰自己的努力,以及臺中的誠意是否會令郗鑑感到滿意。
接下來的事情便順利得多,郗鑑大概也能體會到庾冰此行的困頓,主動離開淮陰這一耳目龐雜的中心,來到位於城外的別業,給庾冰的入見提供了便利。
“眼見郗公春秋如此,仍然肩系重任,爲國戍邊,似我這等盛年之輩卻袖手空談於江表,實在是愧不能當。”
彼此落座之後,庾冰看到郗鑑白髮蒼蒼的老邁姿態,便垂首感慨說道。
郗鑑聽到這話,嘴角抖了一抖然後才微笑道:“老朽之輩尤諱言老,季堅此言倒是讓我自慚難安,勞苦自標,但在旁人眼中又何嘗不是一個戀棧權位、阻人上進的老賊啊。”
庾冰一路行來,自然也是做了大量的準備,心知自己此行無論怎麼看,對郗鑑而言都可以說是惡客臨門。
所以他對於郗鑑這種稍顯孤厲的態度也都多有構想,聞言後便擺出一副惶恐態度,拱手道:“人若不恨逝者無饒,反倒是不作自重。郗公前事,積功豐碩,無愧社稷黎庶。凡有一二正念之衆,誰又敢以此見誣!”
他今次領受重任,所以也要把握住機會佔據主動,因此在稍作停頓後便也繼續說道:“其實何止郗公諱言老邁,似我這種年齒虛長、德跡不彰的庸碌之衆,才深感韶華輕棄,天道殘忍,與樑公這等俊秀絕倫的少賢並生此世,喜於世道受惠,悲於形穢才弱啊!”
郗鑑不置可否呵呵一笑,倒也並不急於發聲,只是垂眼把玩着擺在案上的玉琢雅物,算是給庾冰留出了發揮的空間。
既然將話題扯到了沈維周身上,庾冰自然便有更多可說:“言及樑公,也實在不得不感慨,天地山水確有德秀蘊生,厚積雄發於一身,讓人自嘆不及啊!其人一己施力,導於世道變遷。此世尤重少賢,實在是讓年高者不能自安啊。”
郗鑑聽到這裡,便略顯不耐煩的咳嗽一聲,他給庾冰機會發揮,可不是爲了聽對方一遍遍的刺激自己這個老朽。
庾冰見狀,便也適可而止,便又轉言道:“人多望於浮華,但卻少論及根本。但其實真正有識之士都知,如今王道昌盛,晉祚復興,如此偉業豈能獨恃二三人力。尤其社稷之重,終需郗公此等歷風雨而無改,經霜寒而彌堅的賢長擔當,才能真正得於安穩。譬如去年中原捷事,若無郗公鼎力扶助,王業未必能得如此大昌……”
“君王不以老朽棄用,我縱有什麼幫扶助益,那也都是法禮應當。至於人譽高低,到了這個年紀若還有什麼看不開,反而是老朽昏聵,自失體格,讓人見笑罷了。”
見庾冰仍然只是糾纏於意氣挑撥,郗鑑已經有幾分不悅。他縱然不如沈維周繁忙,但也沒有必要將時間浪費在聆聽這些閒言絮語上。
“郗公豁達,反倒是我失於量淺了。”
聽到郗鑑這麼說,庾冰也有幾分尷尬,繼而又說道:“但無論如何,郗公于徐鎮經營策劃,積事累功,時流也都多有明裁。此世重於少賢,江北闊用又才力匱乏,正是各家賢子才用揚名之時。譬如郗公庭下佳兒,江東羣衆俱都感於郗公壯闊此生,也都多盼賢郎繼後,使此賢庭家聲再作張揚!”
這算是準備正式談條件了,臺中爲了能夠說動郗鑑,也可以說是誠意十足。到了郗鑑這個年紀,所考慮的無非此生功業能夠得到一個公允評價,家門之中能夠傳承不絕。
臺中開出的最高價碼,是郗鑑的長子郗愔先以徐州別駕兼任廣陵,最大程度保留住郗家在徐州的影響力。這已經算是極爲超格的待遇了,雖然前有沈維周以弱冠之齡擔任豫州刺史,但那是因爲有着紮實的盛大功勳。
郗愔與沈維週年齡相仿,能夠全憑父勳便觸摸到兩千石的高位,而且能夠保證郗家在徐州的影響傳承有序,未來擔任徐州刺史,完全繼承父親名位都是機率極高的事情,這是時流中任何一家子弟都不能得到的殊禮待遇。
臺中相信,就算沈維周與郗鑑私底下有什麼約定,也絕對不可能開出這麼高的價碼。因爲沈維周眼下還在一個高速的爬升期,更重要的是將權柄握在自己手中,可以說只要接收了徐州,下一步便是最大程度的抹去郗氏在徐州的影響力。
當然這些條件,都是需要通過接觸加深一步步放出,庾冰也不可能直接就拋出這一最終方案。
然而郗鑑卻似乎對討價還價沒有興趣,只是望着庾冰說道:“既然說起江北王事闊進,季堅你又從都中來此,我倒想要請問季堅,不知可曾聽聞臺內對於江北如今此態有何規劃?”
聽到郗鑑這一問題,庾冰當即一愣,他也沒想到郗鑑不問家事而問國事。但這個問題,實在不好回答,說實話無論是臺輔還是庾冰自己,他們近來所關注重點都是儘快將徐州拿回,繼而對沈維周做有效鉗制。
當然,如今大勢偏於江北,他們對此也不是沒有設想。但問題是如今江北收復地多在方鎮掌握中,他們也根本接觸不到第一手的翔實資料,往常自己閒談闊論尚可,但若真在郗鑑這種江北高位方伯面前賣弄,那無疑是自曝其短。
但既然郗鑑問到,庾冰又不能不答,沉吟半晌後才說道:“王師大進,胡勢越虛,中興之態已是人所共知。自此以後,自然朝野內外都需併力向北,痛逐胡虜,光復舊國……”
郗鑑只是垂眼傾聽,但心內卻是難免更加失望。說實話,他之所以要見庾冰一面,也是想要聽聽臺中對於北面形勢的看法和策略,如果臺中已經有了一整套的策略步驟,他也不反對將徐州再交還臺中。
畢竟淮南和臺中的對峙太嚴重了,沈維周權勢太過熾盛,也的確是一個隱患。未來很難做到內外平衡,相攜共進。
可是真正傾聽下來,他卻發現庾冰和其背後的臺輔們,仍然只是在意於權鬥,對於北面則止於誇誇虛言,根本沒有想好該要怎麼利用好當下這種優勢局面,達成晉祚的真正復興。
庾冰雖然看不清楚郗鑑的神情變化,但也能感受到彼此間氣氛的逐漸冷卻,心中已覺不妙,但還是硬着頭皮說道:“若真言道軍伍決勝,郗公面前我的確不敢妄論。但也有一點人世至理想與郗公分享,樑公才器如何,宇內已有公論,我是不敢非議其短,但驕態豈可久持?戰無長勝,勢無長盛,譬如去年新勝之後,樑公所爲多有輕狂,終究年幼難免氣盛,若再無持於穩重者旁觀扶助,前功盡棄,豈是危言……”
“丈人可在室中?大喜大喜,王師河北再傳捷報,諸將並進,再奪鄴城!”
突然,廳室外響起一個大嗓門的吼叫聲,打斷了庾冰陳辭,而後庾曼之便如一陣狂風般衝進廳室中,眼見廳內情形,頓時愣了一愣,望着神情尷尬的庾冰滿臉狐疑道:“阿叔怎會在此?”
庾冰聽到這話,臉色更是黑如墨染。
郗鑑則擡起頭來,饒有興致捻鬚打量庾冰幾眼,繼而便仰頭大笑起來:“長民來得正巧,今日數喜臨門,你速命人備下宴席,我要款待尊府親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