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追着他到了御花園,我停下步子喘了喘氣,覺得他也應該和我一樣累得直喘氣,就不再跑了,一步一步慢慢走,仔仔細細地在花木間尋他的身影。
在一塊小地方里轉了轉,我霎時好奇了起來——明明就看見他剛竄進來這裡不久,他卻像是鑽進了地裡一樣,讓我怎麼也找不着。
沒有耐心再尋下去了,我衝着空氣直接喊來:“別玩了,把孩子還給我!”
四下沒有人的動靜,只有樹枝在微風裡輕輕地搖曳。
良久,我往身旁的假山碎石坐下,把雙手放在雙膝上,又喊了一聲:“再不出來我就要生氣了!”
瞥了瞥四周,還是一個動靜也沒有,我開始佯裝生氣:“好!今晚上我就抱着枕頭到東閣去跟葉慈一起睡!以後也要這樣!哼!”
這碼戲果然有用,話語剛落,陳茜的聲音立即從頭頂上傳來:“豈有此理!他敢答應跟你一起睡,眹馬上將他革職!”
我仰頭一望,這才明白爲何一直找不到他的身影了——原來他不是在地面上,而是躲到了樹上,坐在粗枝上,一手抱着結實的樹幹,一手緊緊地摟住韓念華。
曾在過去有過從樹上摔下來折斷腿的悲慘經歷,我一瞬間就無比緊張起來,倏地立起,急忙奔到那枝幹下,朝他喊道:“你快下來!太危險了!萬一枝突然斷了,摔傷了我的孩兒可怎麼辦!”
陳茜撇了嘴,顯出不悅的神色,張口就道出不滿:“誰是你心裡第一個應該關心的人?——當然應該是眹!你卻反而第一個關心這個並非你親生骨肉的孩子!眹寧願現在把他給摔死!”
我驚恐萬分,生怕他說話當真,急忙阻攔:“不要!你敢摔我就敢絕情!”
陳茜一聽,皺起了眉,慌道:“阿蠻,你,你別這樣說,眹馬上下來就是。”
我於是提出要求:“先把孩子交給我。”說話間,伸出了雙臂。
他答應下來,又說道:“我沒有繩子,直接拋下去會嚇壞孩子。”
我想也不想,直接解開了用以綁住墨發的束髮帶,披頭散髮,將它拋向陳茜,看着他將它接住了,系在韓念華的腰上,然後慢慢地往下放。
我一直盯着孩子慢慢降落,擡高雙臂將他接住了,結下那一條髮帶,陳茜此時也慢慢地從樹上爬下來,奪過我手中的髮帶,將它收進了袖子裡。
“喂——”我脫口,甚是不明他收走髮帶的意思。
他湊近我,不羞道:“眹覺得你這個樣子好看。”說罷,還往我臉頰上一親。
這樣的親吻,我早已習以爲常,不驚也不奇,只是怪他:“宮裡規矩多,男子不可以隨意披髮,你讓我現在如何回去?”
陳茜負手,一點都不在意,說了話,擡起步子往前走:“誰都知道你是誰,那些宮娥太監都要敬你三分,怎敢斥責你?”
“要是碰上了妙容,第一句話就要把我訓斥,到了第二句話,就已把我罵得狗血淋頭,我不想與她往來總是生如陌人。”我抱着孩子,跟上他,將心裡話說出口。
“她又不是眹心裡上的皇后,你何必這般讓着她呢?她對你淡然,那是她的錯,她要是罵你刁難你,你跟眹說,眹教訓她幾句。”陳茜口口聲聲如是說,聽起來像是對那幾年來與妙容的夫妻感情淡然,甚至讓人覺得無情。
“其實,她也是個好女人,只是見你待我太好,難免醋意大發,並沒有爲難我什麼,看在她替你生了二女二子的份上,你好歹也記得關心關心她、陪陪她纔是啊。”我聽罷,忽覺得心下對沈妙容有些愧疚,便勸說他一句。
陳茜突然歇下步子不走,負手,繞有寂寞地問道:“蠻,你是不是又不愛眹了?”
我先是一愣,想他是誤會了什麼,脫口:“又胡說了,我每日侍奉你,不離左右,何談‘不愛’這兩個字。”
“那你就聽從眹的意思,不要總是提醒眹去關心妙容陪陪妙容。後宮……對於女人,本就是寂寞的,耐不住寂寞,怎麼能在後宮住一輩子?她該有自知之明的。”陳茜說着,繼續邁步往前。
剛邁出一步,他又補充一句實話:“蠻啊,你好在是個男兒,能參朝政,與眹分擔國事憂愁,妙容她即使精明能幹但終究是女流之輩,不能參與政事。”
女子不能理政,這事我明白得很,心裡頭真爲自己生爲男兒身而感到萬幸,雖然此生不能與他誕兒誕女,但卻能隨時伴在他身側,不離不棄,與他分擔憂愁——這,已是福氣。
我只能同情後宮裡的那些娘娘,她們與陳茜有夫妻之名,卻每日只能呆在深宮裡寂寞地等待着他的臨幸,不能與他說說笑笑甚至攜手遊玩山水。
孃親,謝謝您將蠻子生爲了男兒!
月老爺爺,謝謝您不嫌棄地爲我和陳茜牽了紅線!
我看了看陳茜的背影,低頭沖懷裡的韓念華露出笑容,那小孩兒不懂事理,見我衝他笑了,也學着笑了起來,舉起小小右手塞進自己的嘴巴里吮吸起來。
過不了幾日,豔陽晴天籠罩之時,陳茜拉扯着我一直往廣陽宮去,一路上不管我問了幾次都不肯告知目的,只敷衍一句‘跟眹來就是了’,樣子很是開心,似乎這是一件歡喜的事情。我疑惑着,跟隨他去了,一到那廣陽宮,卻只見那樂師和宮中女官幾人。
見陳茜到來,那樂師向他躬身,那女官向他扶了扶腰身。
陳茜大方地免了他們禮節,拉我到座位旁坐下,揮手令他們開始興樂興舞。
曲子一奏起,我聽出來是那首‘山河調’,隨即看到那女官揮着長長水袖一邊舞一邊唱着陳茜寫的詞。
她歌聲甜美,舞姿更是灑脫撩人,屈膝、點起腳跟、臉輕枕彎臂、右臂婀娜擡起,隨即兩袖拋向左邊,一旋身,擺袖扭着胯走了兩三步,左袖朝天一揮,降下後,右臂橫在身前,身微微向□□,然後兩袖朝天拋、屈了左膝擡起,躬下身,張臂,右臂橫在身前,身微傾斜,又搖搖擺擺,微蹲、屈膝、左臂右臂橫在身前、此時水袖垂下、身向右微傾……
“怎樣,玉泱唱得如何?舞得如何?”陳茜湊到我耳邊,問我感想。
他所說的玉泱,就是眼前正在邊歌邊舞的女子。
我輕輕哼笑了一下,信口戲謔他:“人長得倒是挺美。”
陳茜一聞言,稍稍不滿:“眹問的是她舞的唱的,誰問你她的色相了!”
我平靜地答道:“你生氣什麼,我不過是說說罷,不過,我說的也是實情,她要是不美,怎能舞得這麼好看呢。”
陳茜靜了下來,認真道:“你覺得如何?認真地回答眹。”
我如他的意,也認真地回答他的問話:“是挺好的,過佳節的時候用來娛興是最好不過了。”
他板着臉,有些許不樂意:“眹已經把它送給你了,怎麼能拿來當佳節娛興?眹只准在你過壽辰的時候讓玉泱來歌舞。”
我問他道:“你不怕我愛上那姑娘麼?”
陳茜當下愣住了。
我繼續說下去:“既然要送給我,就只送曲子和詞,歌舞也一起贈,你還不如讓我娶了那姑娘,讓她天天邊唱邊舞給我看,豈不更好?”
陳茜不答,只拍了拍手,命令那女官停下歌舞,隨之下了命令:“玉泱,你下去吧!樂師也下去。”
霎時,那樂師和那女官都向他行了禮,然後紛紛退出了廣陽宮。
待殿上安靜下來以後,他對我溫柔出語:“既然阿蠻不喜歡有人將山河調邊唱邊舞,那從此以後,就由眹親自彈唱給你聽,這樣你可喜歡了?”
我笑了一下,脫口:“堂堂天子,你會鼓琴麼?你會唱得像玉泱那樣好聽麼?”
陳茜一點也不生氣,認真道:“眹願意學習鼓琴,到時候彈奏給你聽,至於唱,你可不能取笑眹,嫌棄眹,眹是爲你而奏爲你而唱的。”
當下,我心裡感動不已,甭管這樣的承諾是否兌現,只感動道:“我沒有後悔當初愛上你,和你一起生活,亦沒有後悔爲你穩固江山,侍奉你一生一世。”
“阿蠻!”陳茜忽然大叫一聲,從椅上下來,到我眼前,一把將我緊緊地摟在了懷裡,我受寵若驚,伸手環過他的腰。
這時,在殿上當值的太監忍不住哭了,脫口而出:“奴才只在死了爹孃的時候哭過一次,如今還是頭一回被感動到哭……”
我聽之,怪陳茜道:“你看,連那小太監都因爲你的此舉而落了淚。”
陳茜鬆開手,回頭望向那太監,那太監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花,趕緊跪下來,請求赦罪:“奴才該死,只是一時忍不住,皇上千萬可別怪罪。”
陳茜哈哈笑了起來,什麼也不說,牽上我的手,徑直走出廣陽宮。
走到荷花鯉魚湖前,他嘆了一聲,對我說道:“這宮裡,恐怕就只有太監會懂咱們的愛,所以感動得哭了,那些朝臣雖然是棟樑,但大多都迂腐得很,他們要是不迂腐,阿蠻早當上皇后了。”
“是啊,要是他們不迂腐,你的計劃早得逞了……”我邊走邊望着那片盛開着大片碧綠荷葉和蓮花的湖,對這件舊事漫不經心。
“眹一人之上,想要什麼都可以,唯獨這個願望卻是死活都無法實現,四年了,它就像是一支穿心箭,穿在眹的心上,讓眹疼了四年。”陳茜一提起它,就沮喪萬分。
我拿他沒有辦法,只默不作聲,反正自己還和那時一樣,初衷未變,覺得只要能跟他一生一世在一起,是不是有名有實便不那麼重要了。
“……你怎麼不說話了,阿蠻?”他等不到我的回答,納悶出語。
“說什麼?”我只平平靜靜地回答。
他把雙手收進袖口,有些無奈,也沉默不語了。
彼此並肩走了一會兒路,我張口,向他提起阮三若的事:“阿若大概也快臨盆了吧?我想去看一看。”
陳茜似乎有些許不滿,反對道:“她要臨盆,須要的是產婆,你一大男人去那裡能幫什麼忙?”
“畢竟是相識,是友人,我在產房外面等着,總比她家裡沒有男人好。”
“你到那裡去,那誰來陪陪眹?”陳茜一言一語間,都帶着阻攔的意思,“萬一眹那一日正好閒得慌呢?”
我扭頭望向他,沉默片刻後,才答:“如果那一日,你正好閒着,咱們也可以一起到那裡去溜達溜達嘛。”
提到‘一起’二字,而不是‘單獨’,陳茜隨即改變了想法,當下稱好,但爲了以防萬一那一日正好不是閒着而是令人心煩意亂的忙碌。
他說道:“不過,若是一整日都是政事纏身,你可不能偷懶跑出去了。”
我只好答應:“遵命……”心裡卻在不停地祈禱着那一日正好是個清閒日。
陳茜這時候不說話了,悠閒地與我漫步進了長廊。
行了一段,我與他同時看見一女子帶着宮娥與太監一直走上來,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的皇太后——陳茜的嬸母章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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