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下邑,‘春’秋時稱濼邑,約建於齊桓公時,因傍於濼水(即今濟南趵突泉)而得名,‘春’秋末改稱歷下,城郭建於濟水之側,管轄兩岸大片土地,是齊國高唐都重要城邑,據濟水而成爲國都臨淄的屏障,同時也是臨淄的西方‘門’戶。
伐齊聯軍與齊軍決戰的戰場就在這裡,他們之所以能毫無阻礙的攻到齊都“大‘門’”之前,最需要感謝的還是那位被齊王車裂於臨淄的蘇秦,經過蘇秦這些年的運作,齊王對燕國幾近於不設防,再加上年前滅宋之戰齊國從各地‘抽’掉了近半的兵力,齊燕之間更是沒有什麼像樣的防禦力量,燕國突起全國之力一舉攻齊,再加上趙國攻打靈丘的牽制作用,齊國在猝不及防之下,濟水之北很快淪入了燕軍手中,再加上趙魏韓秦各國牽制,等齊國匆匆聚齊數十萬軍隊冒着嚴寒向北開拔之時,也只能在濟水一線與攻齊聯軍對峙了。
建丙月(農曆正月)初七,天時漸已入‘春’,但凜冽的朔風之下,四野依然是一派天寒地凍。茫茫的荒原之上到處都是伐齊軍隊的營帳,望不到邊際的大營之中,處處可見鹿砦、戰車、四處奔突的兵士,一派繁忙緊張的景象。
一道已經封凍結識了的小河溝邊上,聯軍上將軍屈庸在寥寥十數名護衛兵士的保衛之下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佈滿冰碴的河岸上快步向前走着,而在他身旁並肩而行的則是趙國將軍樂毅。
此時樂毅剛剛到達歷下濟西不久,手下所率三萬多軍隊剛剛安下營寨,他便被老朋友屈庸死拉硬拽地拖到前陣上去看地形了。
樂毅和屈庸確實是老朋友,當年樂毅還在趙國做大夫時,不得志的楚國偏支宗室屈庸前往薊城赴燕王黃金臺之邀,路經邯鄲時恰好與樂毅結識,兩人一見如故,屈庸便在樂毅家中住了許久,經過幾番晤談彼此引爲知己,雖然兩個人都只是二十多歲的大好青年,卻依然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當時恰逢趙武靈王胡服騎‘射’趙國國力中天,趙國文有‘肥’義、樓緩、仇液,武有牛翦、趙固、趙袑、許鈞,可謂人才濟濟,像樂毅、趙奢、廉頗等人這種年齡、這種資歷根本連號都排不上,所以屈庸很是替樂毅叫屈,一直到離開邯鄲繼續上路之前都在勸樂毅和他一起去燕國,後來見樂毅抱定了在趙國發展的信念,也只能互道珍重、灑淚而別。
再後來屈庸在燕國得到了燕王的重用,而樂毅卻因爲沙丘宮變逃離趙國,境遇可謂是天差地別,直到趙國李兌當權以後屈庸才再次得到了樂毅的消息,沒用分說便遣人攜書邀請樂毅赴燕共輔燕王。趙勝第一次去邯鄲的時候樂毅正好下定了赴燕的決心,正在勸說好友趙奢,要不是被趙勝“攪了局”,此時樂毅已經是燕國將領了。
雖說沒能同殿爲臣,共輔一君,但份屬兩國依然擋不住樂毅和屈庸之間的情誼,所以當樂毅到達濟西的時候,聯軍上將軍屈庸硬是打破了上下規矩,沒用樂毅前去拜見,便“屈尊”跑去了趙國軍營。
老友重逢,而且還是將近十年之後的重逢自然少不了熱情相擁、互道相思之情,場面不可謂不感天動地,但還沒等屈庸的隨從和樂毅的裨將們回過味兒來,人家屈上將軍嘴皮子一哆嗦,脫口便是一句“軍機要緊,走,跟兄弟我看陣勢去”,於是沒多久的工夫這哥倆就跑到這小河邊上的莽原之上呼熱氣來了。
“狄邑、千乘那邊濟水之北已被我掃乾淨了,不過那裡濟水即將入海,河面太寬,南邊又有臨淄都的齊軍死保臨淄,根本就過不去……你看那裡,田觸那老傢伙已經部下陣了,我估計不下兩三萬人,要想突到濟水邊上還需多注意這些人,聽說是由田疇親自坐鎮的……
南邊、南邊柯邑那裡已經被暴鳶佔了,陽晉也到了魏軍的手裡,不過濟東無鹽到壽邑一帶已經被田達佈下了重兵,過濟水麼連想都不用想,要是爲集中兵力讓那邊的韓魏兩軍背上,田達少不了要跑到濟西來抄咱們的後路,那可就得不償失了。如今也只能集中手裡現有的兵力在歷下跟田觸死磕……”
‘脣’邊冒着白煙的屈庸身披大氅、頭戴銅盔,一雙大手叉在腰間,不時向遠處指戳一番,大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架勢。樂毅站在屈庸身邊隨着他的手指四處觀望,等屈庸不再說了才哈着白氣道:
“兵不厭詐,實五而虛十,田觸來得匆忙,不過終究是老將,還得防他有後手。另外……‘玉’平兄,此次六國合縱坐實了只要濟西之地,攻打歷下用詐歸用詐,還需做好鞏固濟西的打算纔好。”
“嗐,永霸兄這些年受得磨難多了些,怎麼有些惟權勢論了?”
屈庸不以爲意的大笑道,
“趙相邦對你有知遇之恩不假,可他們看的是長遠之計,咱們謀的是沙場接兵,相互說不上話的。就說這回伐齊,各國執政談妥了只佔濟西,可咱們當真就在濟西轉圈麼?若是不過河打殘田觸他們,這濟西也別指望佔得安穩。”
樂毅訕然一笑道:“歷下一戰,若是不能過河打殘齊軍,再東進南下掃平濟東一線,今後時時受到齊軍‘騷’擾,濟西確實也難佔住,不過戰爲其翼,地爲其身,戰濟東的同時你我還需先謀好濟西的佈局,安撫好各地士紳百姓才行,此爲攻心之策,萬萬不能錯了。”
屈庸笑道:“永霸兄知道小弟最佩服你什麼麼?小弟最佩服的就是你的沉穩,謀定而動,不爲敵勢而‘亂’自己的陣腳。去年小弟聽說趙國派你率軍前往宛城,當時便跟燕王說,別看白起悍勇無敵,這回可有他磨的了。果不其然,白起折騰了半年,最後一點好處沒撈着便退了兵,不敗而敗在了你這個‘無名之輩’手裡,估計秦王、秦太后他們連想都沒曾想到過。”
“哈哈哈哈……”
話到這裡,兩個人同聲大笑了起來,屈庸收住笑嘆了口氣,撒目向極遠處看了半晌,這才幽幽的說道:
“小弟只是攻城之才,永霸兄卻是攻防並重,若是燕趙爲一國,小弟絕不敢與永霸兄爭這上將軍之名。如今燕國起大軍全力伐齊,小弟忝居上將軍之位,說真的實在是心裡發虛,所以聽說永霸兄率趙軍前來助陣,這裡……”
說着話屈庸輕輕拍了拍‘胸’口才笑道,
“這裡纔算安穩了下來。今後公事歸公事,‘私’底下永霸兄還是小弟的先生。若能僥倖功成一役,這第一位的功勞還是永霸兄的。”
樂毅跟屈庸是相互知根知底的人,明白他說的都是真心話,不過從軍之人上下之序極爲重要,樂毅雖然會心一笑,但還是向屈庸拱了拱手笑道:
“名不正而令不行,合縱伐齊燕國是主軍,趙韓魏秦只是羽翼,‘玉’平兄身居中軍主帥之重,還需令行禁止才能功成,樂毅願惟上將軍之命是從。”
“呵呵……咱們不提這個了,還是說說眼下的戰局。”
屈庸也知道這個話題實在不好再往下說,笑了兩聲轉口道,
“我軍雖合兵近百萬,不過戰線自陽晉一直拉到千乘,而且秦軍志在定陶,撥過來的萬餘人不過是虛張聲勢、敷衍塞責罷了,楚軍又在江淮一線實在指望不上,濟水這裡處處隘口,處處重關,歷下能用的兵燕軍只有十五六萬,加上你們趙軍,韓軍、魏軍、秦軍各一部也不過二十五萬餘人馬。
據報田觸雖然倉促應戰,不過短時間內也已在歷下聚起了二十餘萬人馬,我軍兵力並不佔優,而且地形上明顯不如田觸熟悉。爲一戰而成,小弟已命騎劫即刻調遣濟北十萬軍隊過來支援。不過時間倉促,我軍不能等田觸布好人馬再行進攻,萬一實在等不到援軍,也只能趁齊軍尚佔劣勢之時強行決戰了。”
樂毅點了點頭,問道:“征戰不以兵勝,田觸那邊用兵倉促是其一,齊軍士氣則更重要,‘玉’平兄到歷下已經有些時候了,這方面的底‘摸’得如何了。”
屈庸兩道眉‘毛’瞬間提了起來,眉飛‘色’舞的笑道:“小弟現在還能坐得住陣,靠得不就是這個麼。探報已經‘摸’得差不多了,齊王沒料到咱們會用兵,更沒料到會出兵如此迅速,如今已經急了眼,天天死命的催田觸強行出兵,並說什麼若是不肯死戰,就要挖祖墳、行殺戮,‘弄’得齊軍之中怨聲載道,要不是田觸壓得住陣,只怕早已經沸反盈天了。
哈哈哈哈,這哪是打仗,分明就是驅兵入火海嘛。小弟這些日子也沒閒着,隔三差五的便出奇兵‘摸’他們一下子,就是要‘逼’迫田觸出戰,只是這老東西實在沉得住氣,兩頭受着氣依然還是堅守不出,我倒要看看他能忍多久。”
樂毅也被屈庸逗笑了,撒目遠處的同時笑道:“若是如此,此戰已有三分勝算了。”
…………………
也怪不得樂毅和屈庸笑得開心,這時候的田觸基本上已經是焦頭爛額了。齊王實在不懂打仗的事,總覺得十年前匡章攻打楚國的垂沙之戰以及去年田觸的滅宋之戰就像去旅遊一樣順利,這次對付伐齊聯軍也必然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所以非常惱怒田觸竟敢憋了這麼久還當縮頭烏龜,君王之怒之下,那催戰的王旨於是便猶如雪片一樣飄到了歷下的田觸軍中,最早的時候還只是質問田觸爲什麼在屈庸不斷挑釁之下還縮頭不出,到後來乾脆馬上了,說什麼若是此戰不利,必要夷滅田觸三族,而且田觸手下的將領誰也跑不了,每一個都得挖祖墳、行殺戮。
爲此田觸上了好幾次辯奏摺,然而齊王根本不聽,指責的意思越來越濃烈,甚至揚言田觸若是不出兵便要讓田達代他爲將,並將它車裂問罪。
臨陣換將是爲大忌,緊急關頭之下田觸也清楚齊王這都是氣話,但這些氣話要是傳出去的話,卻會令本來就浮動不安的軍心更是大‘亂’,也只能儘量去捂。然而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這些消息哪能完全捂得住,一時間齊王要殺戮衆將的消息傳了個沸沸揚揚,本來就因爲滅宋之功未籌便疲於奔命被調往歷下的齊國軍隊更是人心不定。
正月十三,徹底改變局面的一幕終於出現了。這天早晨齊王的使者再次來到了歷下,傳來的旨意中並沒有再指責田觸,而是一道任免命令:即刻着高唐都將軍田疇卸任前往無鹽田達處聽令,高唐都將軍另任他人。
這道明顯是在殺‘雞’駭猴的旨意頓時引爆了歷下齊軍的不滿情緒,雖然田觸極力彈壓,卻依然有數名將領逃遁而走,他們手下突然失去管束的軍校兵士一時間變成了沒頭蒼蠅,要不是田觸緊接着便親自前往安撫,幾乎釀成了一次大規模的譁變。
兩軍已經接陣,齊國這邊的情況怎麼瞞得了屈庸和樂毅他們?屈庸當機立斷,立刻命令與該處齊軍對陣的樂毅部趙軍悉數大起進攻濟西齊軍營寨,與此同時屈庸親率主力燕軍及就近的數萬魏軍、韓軍迅速壓迫歷下齊軍助陣,要在已經人心大‘亂’的齊軍頭上放上最後一根稻草。
齊軍好歹也是身經百戰的驍勇之士,雖然軍心已浮,但以逸待勞之下也不是那麼容易被衝破營寨的,除頓時主將的那幾處據點被樂毅拔了個七七八八,其餘防線依然大部分掌握在齊軍手裡。
伐齊聯軍的舉動以及齊王的‘逼’迫讓田觸幾近於崩潰,兵兇戰危之下他是說什麼也不能讓田疇走的,向晚時分頹然地支着額頭坐在軍帳前的一根木樁之上,微微的天光之中,站在他面前的數名心腹將領也只剩下了滿臉的悲憤。
半晌的壓抑沉悶過後,田疇終於憋不住了,赤着雙目聲音嘶啞的說道:
“叔父,咱們還是逃了吧。大王如此‘逼’迫,哪裡還顧您這些年爲大齊立下的功勞?您若是再保他,怕是連命都沒有了,咱們到底圖的什麼!”
“是啊,將軍,逃吧!”
“昏君無情,我們爲何還要賣命!”
“死便死了,老子絕不打這麼窩囊的仗!”
……
田疇的話頓時‘激’起了衆將的憤怒,紛‘亂’的叫罵聲中,田觸緩緩地擡起了頭來,定定的向衆將看了一眼才疲憊的說道:
“田疇,你不要忘了你乃是大齊宗室,你們也不要忘了自己是大齊的將領!”
“將軍……”
衆將同聲一呼,立時單膝跪在了地上。田觸緩緩的站起了身來,彷彿在給自己打氣似地說道:
“都不要說了,歷下一丟,臨淄便再無險要可保,此次軍心浮動被屈庸所趁,你我還需儘快奪回已失營寨,只要穩住陣腳跟屈庸死磕,戰局總會逆轉,待大王靜下心來,自會明白本將難處。你們都給本將振作起來,除各營寨留下駐守人馬外,全軍給我推進,趁屈庸不備之機打他個措手不及,將營寨給我奪回來!本將令……”
田觸一道道命令發了下去,但漸漸陷入黑暗天‘色’中的衆將目光卻大都悲憤的投在了他已經斑白的髮髻上。
…………………
小股的奇兵能瞞得了人,但十數萬大軍的調動怎麼瞞?齊軍趁着晨曦未起倉促一動,突在前邊的樂毅那裡便已經得到了情報。
晨曦中,樂毅滿面的‘激’昂,沒有絲毫猶豫便向傳報的哨探高聲命令道:
“即刻稟報上將軍,田觸已起大軍‘欲’全力奪寨,以本將判斷當是主力,不下十萬人馬,決戰之機已現,請上將軍速率大軍增援,本將即刻佈陣禦敵!”
“諾!”
……
正月十六註定將是一個不平靜的日子,當分駐相鄰數寨三萬餘身着大紅戰袍的趙國軍士在樂毅命令下迅速集結,依靠佔據的齊軍營寨佈下軍陣之時,遙遙的東邊天際處,黑壓壓的齊軍已經‘逼’迫了上來,而此時十餘萬燕軍主力也已經在屈庸的親自率領之下從北邊迅速殺奔了過來。
凜冽的朔風中戰旗獵獵作響,趙軍軍陣依靠營寨爲根基,前以數百輛戰車阻陣,弓弩居於車陣之後,再其後則是步軍林立,虎視眈眈的注視着漸行漸近的齊軍。
不一時的工夫,一名哨探兵士疾步闖進了軍陣之中,在樂毅身邊啪的一拱手,高聲稟道:
“樂將軍,屈將軍所率人馬已距此處不足五里,急行之下須臾即至。”
“好!我軍以逸待勞,何懼齊軍之衆?燕國人到了之後讓他們歇口氣再狠狠殺敵!本將令,車軍速攻敵軍中陣,趁其尚未佈陣‘亂’起陣腳,弓弩搭箭,步勇備戰!趁敵軍尚未結陣,給我狠狠的殺!”
“諾!”
“諾!”
“衝鋒——”
隨着樂毅令下,最前邊的兩百輛戰車揚起漫天雪‘花’,轟聲如雷般衝了出去,而在他們身後,後備的戰車也迅速向前推進。在他們的引導之下,弓弩兵一邊整齊地闊步向前,一邊極是嫺熟的在弓弩弦上搭上了利箭,而在他們的後排,如林的長矛已然平舉。
當弩兵已經平舉起強弩,弓兵已將弓弦拉成滿月時,遠處殺聲震天的衝鋒車陣已經箭矢齊發地繞向了兩側,在迎面而至、尚未穩定好陣型的齊國車陣兩端劃了一道弧線後,迅速突入到了齊軍防守嚴密的中軍陣兩邊薄弱的步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