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阿登山谷”大大的打賞。)
以下正文:
“自幼”?“德高望重”?“軍務繁忙”?“親迎”……這小子也太陰損了吧!他又不是不懂兩國交往的規矩,怎麼可能不知道來迎接的人是誰?而且後頭說的這番話不就相當於在說:我比你小得多,地位卻在你之上,你就算不服,就算再忙也得乖乖按規矩跑到邊境上來等着迎接麼。
田觸怎麼琢磨都覺着不對味,忽然意識到趙勝上來第一句話就給自己下好了套,心裡登時後悔不迭。
雖然不難明白趙勝話裡的意思,但田觸還真不好反脣相譏,畢竟兩國交往的規矩在那裡擺着,一國遣派卿大夫出使,對方應當派兵沿途保護,而若是最高級別的上卿出使,對方爲表示最高的敬意,更需由沿途各地的最高軍政長官親自接力迎送。如今趙國的相邦出使齊國,只要齊趙沒有公開宣戰,田觸這個馬陵地方的最高長官就得乖乖地跑到邊境上來等着,不然錯就在齊國身上,畢竟使臣直接代表君王,國家交往禮節絕無小事,這件事如果傳出去齊國難免會遭到各國的聲討,從而影響今後與他國的交往。
“馬失前蹄……聽說這小子最擅長說歪理,魏國公主就是被他用這法子騙成媳婦兒的,今後對他還得小心些爲好……”
言語交鋒兩三句話就不難試出對方深淺,田觸在齊國也算是人人稱道的厚道人,很少和誰過不去,要不是齊王授意他給趙勝送一根軟釘子,他也犯不着第一次見面就得罪趙勝。然而如今已經槓上了,要是就這樣草草收場,別說田觸自己面子掛不住,身後那些擺足了架子的兵士們恐怕也得士氣大損。
田觸不用回頭也能想象到身後那些齊國兵士的表情,微微眯起眼向趙勝細細一打量,見他身旁的那些趙國人臉上都露出了得色,難免面頰一熱,揚聲笑道:“平原君客氣,本將雖是大齊宗室,但與大王支分已遠,能博些名聲不過是在沙場上廝混了幾年,當着尋常兵士的面還能說上幾句大話,但在貴胄公子面前實在不值一提……呵呵呵呵,平原君請。”
田觸笑呵呵的擡手一擺,雖然後退一步用上了“請”,但擡槓的意味卻更加明顯,他與齊王田地是堂叔伯兄弟,僅比孟嘗君等人遠一層,拋開公務身份單論在宗室裡的地位其實比趙勝也差不了多少,但他不提宗室身份,只說自己沙場上博來的名聲,這樣一對比趙勝以公子之身輕易當上的相邦,誰高誰低自然不言自明。
趙勝原先也知道田觸是號人物,本來感覺這人還不錯,哪曾想今天剛剛纔見上面,這位齊國名將就給自己來了個陰陽怪氣,大逆從前的印象。面對這麼大的反差,趙勝也不難明白其中出了什麼狀況。
說起來趙勝是來修補趙齊裂痕的,求的是一個“和”字,得饒人處還需饒人。但饒不饒人需要一個分寸,如果沒有了原則一退再退反而適得其反。田觸明顯是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讓自己從進入齊境開始就顏面盡失,處處被動,那麼這個好人就不能再做了。
趙勝臉色漸漸沉了下來,雖然田觸一催再催,他反倒一聲不吭地向後一仰身靠在坐中,目光冷冷地望着田觸,絲毫沒有一點越過邊境的意思了。一時間邊境上人聲盡沒,唯有風捲旌旗的烈烈之聲四處迴盪。
此時齊趙邊境田野裡的場面已然滑稽無比,雖然兩邊的兵士都在虎視眈眈地“嚴陣以待”,但所有馬車之上,除去馭手以外的乘者都是站着身,包括田觸也不例外,唯有趙勝一個人泰然自若的坐着。一兩千靜立不動的人裡頭只有他一個人安坐,不管讓誰看了都得覺得對面的田觸和齊國軍隊是他的部下,正在規規矩矩地等着他訓話。
田觸當然知道趙勝這是在給他難堪,但他又不能把趙勝攆回去,所以這感覺實在不舒服,喉頭一癢忍不住咳嗽一聲,正想說句話把面子找補回來,就見趙勝擡起雙手在膝蓋上輕輕一拍,接着便慢聲慢語、官腔十足地說道:
“有勞田將軍前來迎接。趙勝雖忝居趙國相位,但終究年幼少識,若是沒問清楚便越境入齊失了體統,回去沒法向我王交代。嗯,這樣吧,田將軍不妨說說沿路各地會有哪些卿士與趙勝晤面,到了臨淄城外,趙勝又要與哪位齊臣見禮?”
趙勝絲毫不讓,但問的話裡頭卻沒有一點越禮,田觸剛被他的“冷處理”擺了一道還沒尷尬完,突然見他開了口,別的沒聽見,倒是把最後那句話聽了個真真兒的。
到臨淄城外和誰見禮?那還用說麼,當然是身份對等的齊國相邦蘇秦了……田觸聽見“見禮”兩個字汗都下來了——趙勝是一國執政,這身份到了臨淄以後,別說按規矩相邦蘇秦要出城與之見禮,就算齊王在接見的時候也得降階而迎。而他田觸地位雖然也不低,但地位再高也高不過齊王和齊國相邦吧,那在兩國“沒有交惡”的情況之下,剛纔那番倨傲的表現豈不是把齊王也給蓋過了!
田觸心裡咯噔了一下,心知自己的面子已經保不住了,如果再死撐下去,若是把趙勝惹急了在齊王面前挑起了理兒來,恐怕齊王爲了面子也無話可說,到最後別管是做樣子還是來真格的都得收拾自己一頓,到時候自己怕是連哭也找不到地方。
田觸原先並不瞭解趙勝,這次又是勉爲其難硬着頭皮上的,一番交鋒之後發現趙勝是個刺兒頭,頓時連腸子也悔青了,暗暗罵了齊王一句之後,也只能心不在焉地把沿路各地官長和相邦蘇秦的名諱規規矩矩的報了一遍,雖然依然撐住架子沒有見禮,但哪裡還敢再說那些“陰陽話”。
趙勝聽完這些介紹,臉上終於又露出了笑意,擡手一振衣襟緩緩站起了身來,挺身抱拳向田觸和那些齊國兵士團團一禮,高聲說道:“有勞田將軍與諸位甲士遠迎,趙勝在此謝過。”
對面已經把面子丟了過來,田觸哪有不去撿的道理?連忙併腿躬身一個長鞠,高聲還謝道:“趙相邦客氣,請趙相邦登足東道!”
“有請趙相邦——”
馬陵地處齊趙魏三國交界處,西邊的韓趙魏秦各國使臣來齊國都從這裡走,這千把專門挑出來擺儀仗的齊軍軍士早就對這套活兒熟門熟路了,雖說大夥兒到現在也沒弄明白自家將軍今天吃錯了什麼藥,居然跟遠道來的趙國使臣較上了勁兒,鬧到最後沒本事說過人家不說,還把大家的面子都丟盡了,這叫什麼事……然而這些心思終究是誰也不敢說的,衆齊國軍士一見田觸服了軟,立刻便進入了狀態,一聲齊喝頓時將周圍空氣震得嗡嗡作響。
在這“有請”聲中,趙國使團終於再次啓程,轔轔聲中一輛輛馬車越過了邊境線,當最後一輛馬車也馳了過去時,一直盯着這輛馬車的孫乾擡起頭望着田觸的背影恨恨的啐了一口,緊接着便向身後那些趙國兵士擺頭示意了一下,高聲叫道:“恭送相邦——”
“恭送相邦——”
這些趙國兵士都是孫乾爲防萬一挑出來的精壯,哪個不是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剛纔田觸跟趙勝鬥嘴時他們早就氣不過了,如今見田觸敗下了陣,乖乖地帶着齊國儀仗跟隨在趙勝馬車旁邊漸漸行遠,哪有不找茬氣氣他的道理?自然是能有多高嗓門便放多高嗓門,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
在這故意的高喊聲中,齊國軍士們難免心思各異,而端立戰車之上的田觸更是一陣面熱心跳,暗暗琢磨道:“趙國這個小相邦着實不好纏,碰上了實在晦氣。自家名頭敗了倒還沒什麼,大王那裡卻還需儘快稟報回去,也好儘快定下對策。”
…………………
田觸派去面見齊王的秘使自然要比趙勝他們快得多,沿路按“觸子”將軍的吩咐向各郡縣官長交代了一番之後,趙勝穿都過縣自然再沒遇到過不開眼的官員,一二十天行程匆匆而過,到四月底便順利到達了臨淄。
齊王那裡別說已經得到了田觸的稟報,就算田觸已經順利把趙勝修理了一頓,他也不可能在國都之外再給趙勝難堪。所以新任相邦蘇秦在得到稟報,計算確定了趙勝到達臨淄的時日以後,便帶着一衆齊國卿士大夫早早地恭候在了臨淄城名聞天下的稷門之外。
稷門是臨淄的西南城門,之所以名聞天下是因爲彙集天下英才的稷下學宮就設在這裡。趙勝這次來臨淄,不管是因爲他與孟軻、觸龍的關係還是爲了正在創建的邯鄲學宮,抑或是因爲齊王有將外國使臣塞進學宮受折磨的愛好,行程之中也必然會有拜訪稷下學宮的安排。然而即便過幾天以後不得不進去“受教育”,但此時剛到臨淄,就算入城時要從稷下學宮院牆外邊經過,趙勝也不可能當場就去給自家“老師祖”磕頭。
特殊情況之下觸龍依然還留在臨淄遭受白眼,而藺相如也已經趕了回來,當聽到趙勝來臨淄的消息以後,自然要跟着蘇秦等齊國官員一起出城迎接。
蘇秦這人趙勝就算在上輩子也是久聞大名,今天總算見到了真人,卻發現他至少表面上也就是那麼回事,四十多歲的模樣,瘦瘦高高的個子,貌不驚人,也就幾縷齊胸濃須還可稱美髯,相見答話之時寬袍之下的那根細腰就沒見直起來過,總給人一種唯唯諾諾的感覺,跟想象中“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的英雄形象反差實在太大了些。
城外迎接也就是走走形式,歡笑答禮不涉及任何實質問題,不大時工夫蘇秦親自帶人將趙勝一行送進驛館,也沒說幾句話便告辭離開了,趙勝自然免不了又領着觸龍、藺相如他們再次送到驛館了門外。鞠着長禮望着蘇秦的車駕遠遠離去,觸龍直起腰緩緩捋了捋鬍鬚,忽然貼近到趙勝身邊低聲說道:
“此非常人,相邦這次來臨淄可得小心了。”
“左師是說蘇秦?”
趙勝一愣,側過臉剛剛輕聲問了一句,觸龍接着便肯定的點了點頭,小聲應道:
“嗯,就是他……絕非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