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齊圖趙不可不救呀,父王!”
當魏王說出了那件驚天大事以後,季瑤雙腿一軟,斂袖合身撲在御案前邊擡眸向魏王看去,俏臉上一片煞白,已經全是寒意。
“你懂什……”
如果不是樂毅和藺相如今天逼得太甚,弄得魏王在理虧之下滿心都是焦躁,根本不可能當着女兒的面說出這件秘密。可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想收也不可能再收回來,魏王雖然後悔可也只能無奈,突然間想到女生外嚮,自己家這姑奶奶還沒出嫁就滿腦子都只顧着夫家,根本就不考慮考慮自己老爹的難處,心裡的火哪能有不更大的道理?右手五根手指緊緊攥成拳頭“咯吱咯吱”的捏了一陣,摟火怒道,
“你姬季瑤是魏人還是趙人?秦齊圖趙不可不救,你以爲寡人不知道趙勝受難爲便是你受難爲!可你爲何不想想寡人的難處?秦齊皆是大國,東西兩邊堵着三晉,這些年你祖父還有寡人苦心孤詣,東西周旋,不連齊防秦,連秦防齊,如何守得住祖宗基業?還什麼三晉!當年秦國天天攻伐韓魏,齊楚天天圖謀宋國的時候,他趙國在做什麼!啊……他趙勝的好父王何時想過三晉一體!
如今他趙王、趙勝是讓樂毅幫了韓魏一把,寡人卻並非不知道他們有恩。可你也不想想,秦齊圖趙,寡人如何去救?兩年前闕與一戰咱們爲何損兵折將還丟了那麼多城池?還不是因爲相較秦國韓魏皆是弱國,又是兩軍合一相互猜忌,如何能像白起那般捏成一個拳頭?三晉就是三晉,不是當年晉國三卿!寡人就算要顧着你那夫婿,之前還得先顧好魏國自己才行。
一個秦國便極難對付了,如今秦齊兩強連橫那就更讓三晉頭尾難顧,你知不知道齊國如今已經集大軍於馬陵?那就是衝着你父王我來的!寡人忍氣吞聲他們秦齊尚且要欺壓,若是公開助趙,到時候豈不是引兵自禍,趙國還沒完魏國便先完了嗎!救趙!救趙!你何不把寡人項上這顆人頭還有七廟裡頭列位先君的神位都送到趙國去?到時候寡人一死百了,咳咳咳咳……眼不見心不煩豈不更顯得你們孝順!”
“父王……季瑤你還不快出去!”
“大王還請息怒。”
“急火傷身啊大王。”
……
魏王這番連吼帶拍几案外加連連咳嗽的咆哮還沒把季瑤怎麼樣,倒先把一旁斂氣屏聲的魏圉、範痤等人嚇了一跳。這個時代實行的是男稱氏女稱姓,魏王一族響噹噹的姬發後裔,季瑤的全名自然是“姬季瑤”。一個當爹的居然這樣稱呼自己的女兒,已經足見他心裡火大到了什麼程度。雖然這些話明顯是借罵季瑤來一抒對宮門外那兩位的怨氣,但“出氣筒”畢竟是季瑤,那魏圉他們就不能看着不管了,除了魏無忌嚇得個六神無主呆在了地上,剩下的人連忙擁上去一邊七手八腳的替魏王順着背,一邊陪着小心勸說,好半天見魏王臉色好了一些一把將他們推開,厲喝一聲“你們也沒一個是好東西”,這才見好就收地重又站回原處低下頭研究起了自己的手指。
“父王……”
季瑤向來都是被魏王當寶貝似地捧在手上,哪曾見他對自己發過這個大的火?被魏王這麼一通大罵,早已經懵了,又見他連連咳嗽就像要把五臟六腑都給咳出來,心裡一酸一疼,淚水早已經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父王,女兒是您的血脈,如何便成了趙人……女兒並非是在爲平原君說話呀。三晉就算不是一體,可若是不一心又如何扛得住秦齊兩強兵力發難呢。父王若是不救趙,韓宋國小力弱自是不會出聲的,楚國雖大更是指望不上。到時候趙國若是敗亡,以秦王齊王的野心,魏國便一定能守得住麼?”
這些道理魏王哪能沒想過?可道理是道理,現實是現實,魏王所要考慮的根本不止這些,見季瑤一副委屈的模樣,雖然愛女之心難免再起,但依然還是恨恨地一揮袖怒道:
“這些事還用你說?齊王要稱東帝,秦王要稱西帝,那就是將天下各國都當成了臣僕,雖然國勢強大,驕橫之下卻是敗相。趙國遠比大魏勢大,絕不是說滅便能滅的,寡人雖不會去向秦齊屈膝,卻也沒理由爲了趙國把自己搭進去。唉,後邊的事寡人自有計較。朝政不是你們女子該參與的,還不快下去!”
“父王……”
魏王這已經明顯是要甩手不理,靜觀其變,季瑤哪能甘心就這樣被攆走?淚眼婆娑的緊緊抓住御案的邊角苦苦說道,
“父王‘自有計較’莫非就是,莫非就是等秦齊和趙國打起來僵持不下,力量皆損時再尋機出兵後翼牽住他們以保趙國不亡?”
季瑤絕不是那種只懂閨中女紅的小女子,魏王清楚自己的想法不可能瞞住她,所以彆着腦袋輕輕哼了一聲之後連話也不說了。
季瑤見他是這副態度,心裡頓時一陣絕望,鼓足勇氣說道:“女兒不懂國事,但卻知天意難隨人願。趙國是比大魏勢大,可相較秦齊兩國合力又如何呢?父王如此想自然是籌謀了秦齊趙三國國力方纔做此打算。可若是真打了起來,誰又能說得清趙國是否一定能拖住秦齊兩國使他們折損兵力,給大魏可乘之機?若是趙國扛不住一戰擊潰,讓秦齊之兵長驅直入攻入邯鄲,就算秦齊互有猜忌留下趙國些許土地作爲兩國緩衝,趙國今後不也變成衛國那樣人人皆可爲其君的窘迫局面了麼。三晉如今合力相抗秦齊楚尚且吃力,趙國若是成了這樣的局面,那三晉之勢豈不是更弱,更扛不住三強蠶食。父王……”
季瑤說到這裡實在不知道該不該再說下去了,她深知自己下邊的話必然會觸怒魏王,但卻也清楚如果不說,真的就一切都完了,不由微微閉了閉眼才繼續說道:
“女兒覺着父王並非是要等什麼戰機,而是知道趙國十有八九必敗,秦齊兩國也必然會留下趙國些許城邑以作緩衝,這樣的局面之下不願參與進去使大魏面臨窘境。今後趙國敗了,秦齊兩國國勢必然更強,但我大魏夾在其間反而沒有亡國之危,就算不能連齊抗秦或連秦抗齊,在秦齊相互忌憚不敢相互接境之下,至不濟也就是多割些城邑買好兩國以求社稷延續下去罷了……”
“季瑤,不要胡說!”
一旁的魏圉聽到這裡頭髮根差點沒炸開,趕忙厲聲喝斷了季瑤的話,心驚肉跳之下連連偷覷魏王。
魏王這時候臉上一陣黑一陣白,那叫一個好看,“啪”的一拍御案怒道:“在你眼裡寡人原來就是個苟且偷安之徒!好,好,好,你看得遠,你看得遠便跟寡人說說如此局面大魏當如何自處?若是沉住氣趙國或許還有一兩分的機會,若是沉不住氣大魏除了徹底與秦齊交惡還能有何出路……”
“父王!”
季瑤反正也是跟老爹槓上了,乾脆豁出去打斷了魏王的話,直目而視道,
“女兒說句不知羞的話,女兒屬意平原君雖也有其他緣由,但何嘗不是看中了他的膽識氣魄。李兌在趙國一手遮天,羽翼衆多,年前又是突然發難,平原君危難之下若是也像父王這樣思前想後、顧慮重重,最穩妥的出路豈不是出逃自保再尋機會?莫非平原君孤立支撐便是知道自己必可保住性命扭轉局面?
不說平原君,就說大魏先君,當年先君追隨晉文公漂泊天下十九載纔有後來的尺寸開基之地。莫非先君也像父王這樣思前想後,早已知道晉文公必成霸業?父王如此思前想後,只求苟安不思進取,連最差的情形都可忍受,寧願大勢減弱將社稷國運交由他人左右,不知何時便會亡國,又對得住列位先君麼?”
“你,你,嗨——”
這時候誰還敢再插嘴?而魏王被季瑤抓住了短兒,頓時被頂得一愣一愣的,血液往頭上一擁,腦子裡嗡的一聲響,哆嗦着嘴還沒說出幾個字,眼前不由一黑,差點沒暫時性失明。
魏王一時間只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懊惱之下以手支額纔算撐住架子,一雙老眼裡差點沒滴出眼淚來,哪還說得出話?
站在一旁靜聽的範痤沒想到季瑤會這樣跟魏王說話,雖然明知她說的有道理,但終究讓魏王下不來臺,連忙小聲勸道:“那個,公主啊。如今局勢紛亂,萬事大王都還在籌謀之中,並非如公主所說就是要苟……呵呵,不是,下官看公主還是……”
範痤話還沒說完就見季瑤含着淚掃了他一眼,那眼神裡帶着恨意,弄得他連忙知趣的閉上了嘴,剛微一低頭就聽見季瑤對魏王說道:
“父王,女兒今日犯顏妄語並非只是爲了平原君和趙國,更是爲了父王和大魏的社稷……天底下哪裡有全如心願的事?女兒並不知秦齊圖趙的情形,但如今父王既然還能有圖謀的工夫,豈不正是說明他們也有忌憚麼?與其讓他們氣焰十足當真動了手,以至於後事皆如父王預料的那般不堪,還不如父王振臂一呼將其喝阻。
如此做固然難免給大魏帶來風險,但只要父王擺明態度,韓國爲自身考慮必然附從,三晉共對大難雖然依然不知勝負在誰手上,但豈不比讓趙國孤立支撐勝算更大?況且如此一來秦齊便一定敢動手不成?如此做風險固然大,反過來若是成了獲益豈不是也更大?就算當真不成只能拼死一搏丟城失地,也必然能將秦齊拖個半死,使他們幾年幾十年不敢再犯,這情形難不成比眼看萬事頹廢卻無力迴天還要差麼?父王,要是您當真想讓社稷永存,子孫永續,這一險便不能不冒呀!”
季瑤的話戛然而止,魏王卻沒吭聲,剩下的那些人滿臉陰晴不定地偷窺着他們爺倆的神色更是不敢說話,大殿裡一時間除了壓抑的呼吸聲便再沒了任何聲音。難捱的半晌之後,只見用手支着額頭趴在御案上的魏王突然雙肩劇烈的晃動了起來。又過了片刻,在衆人的愕然之中魏王突然長嘆口氣,帶着隱隱的抽泣模模糊糊地說道:“唉!寡人恨吶——”
“父王!”
“大王!”
魏王話音裡已經帶上了百分的絕望,魏圉,範痤他們心裡猛然一驚,頓時脫口驚呼了出來。魏王無力地向他們擺了擺手,又嘆了口氣,緩緩擡起頭定定地望着季瑤,半晌才頹然地說道:“寡人恨只恨你爲何是個女兒身……”
“父王……”
季瑤哪能想到魏王會“恨”出這麼一句話來,愣在那裡頓時不知該說什麼纔好,站在不遠處的魏圉渾身不自在的偷瞥了範痤、芒卯和拽着他袍袖躲在身邊的魏無忌一眼,心裡立時酸地難受,暗暗想道:“恨季瑤是女兒身?這不明擺着是衝我來的麼……唉,也幸好季瑤是個女兒身,要不然……”
魏圉明白這念頭實在見不得人,臉上一熱又忍不住去偷瞥範痤和芒卯,錯眼間見那兩位也不時的偷覷自己,心知他們倆跟自己想一塊去了,雖說面子實在有點掛不住,但就算再掛不住,季瑤也還是個女孩,這樣一想他又心安了,嘴角竟然隱隱的掛上了一絲笑意。
魏圉他們難免心思各異,季瑤心裡何嘗不是五味雜陳,忙忍住就要掉下來的淚珠向後挪了兩步雙掌一疊枕住額頭,盡力保持着平靜說道:“女兒身出父王,不管今後去了哪兒都還是父王的女兒。”
“唉……罷了。”
魏王閉住眼睛低頭緩緩地擺了擺手,再擡起頭來時已經完全恢復了君王的威嚴,高聲向範痤吩咐道,
“樂毅他們寡人也不見了。你親自去一趟,替寡人好好問問樂毅……還有那個什麼藺相如。你問問他們,平原君到底何時才能來迎娶季瑤?他趙勝今日北征明日防秦倒是風光了,莫非只顧着自己風光便要讓寡人的女兒等到白頭不成!”
“諾諾,臣這就去。臣定當將樂毅罵個狗血淋頭,令他再不敢如此妄爲。”
範痤心知還是閨女跟爹好說話,季瑤牙尖舌利,魏王這回算是徹底被她擠進旮旯裡不得不“鋌而走險”了,放心之下鞠身拱手答應一聲,連忙轉身快步向大殿外跑去。
…………………
就在魏王被堵在牆角幾乎快要瘋了的時候,大梁城某處寬敞的宅院之中,一個白胖少須的中年人滿臉都是沉思,一雙指節圓滾的胖手費勁的背在身後,正在庭院中緩緩地踱着步。在他身旁則微弓着身亦步亦趨的跟着一個膀大腰圓,衣襟上滿是油污的刺須壯漢。這壯漢也不知剛纔稟報了什麼,此時正小心翼翼的觀察着白胖子的臉色,拘謹的神情怎麼看都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
那白胖子來來回回得多了幾趟,忽然停住身沉着臉向刺須壯漢問道:“這麼多天了你們便絲毫找不出將他單獨引出來的機會?”
“這……”
壯漢猛地一哆嗦,老粗的腰頓時又彎了幾分,連忙訕笑道,
“彭公乘恕罪,並非小人沒想法子,只是實在難找機會。您有所不知,他們幾個人就算夜裡睡覺都擠在一間屋子裡,這機會實在是,實在是……”
“哼,一羣廢物!若是再沒有進展,說不準他們明天就得回邯鄲向趙勝請功去了,莫非你讓我將此事交給趙國那邊的人去做?”
彭公乘憤恨的瞪了那壯漢一眼,雖然已經勃然大怒,卻又刻意壓低了聲音,
“餘不更,你不要忘了大秦的規矩。此事是你讓我稟報上去的,如今上頭又將此事交到了你的手上,你若是做不成不要說我沒告訴你後果會如何!”
PS1:公乘,不更兩個稱呼請參見秦國二十等軍功爵制度。目前很難查到先秦時間諜組織的結構情況,所以此處借用軍功爵位來代替,有了解情況的大大還請告知,多謝。
PS2:從七十七章開始的這連續三章其實是一個爲後續做鋪墊的完整故事,爲了緊湊,中間沒把主角穿插進去,只是經常性的提到主角的名號以顯示他的存在和作用。其實這和前邊范雎和馮夷在義渠的故事是一回事,都是爲後續主角的主線故事做鋪墊,後邊雖然還會在主線故事中穿插這類分支劇情,但一般情況下不會再出現這種連續幾章將主角拋開的情況了。特此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