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之行,上卿郊送,王弟公子爲國出使,自然要相邦相送了。出使六國的正日子,敬奉上啓晉大夫趙衰,下至武靈王趙雍列位先君的大趙祖廟裡香菸繚繞,趙勝以公子之尊引領其餘五位使臣焚香禱告,鄭重祈求天地先祖保佑行程平安後,以步當車赴王宮向趙王辭行。
禮程如儀,整個過程中大王趙何除了必要的答禮,幾乎一聲不吭,只是略略帶着些傷感注視着趙勝,一切禮儀完成,趙何的雙眼已經有些發紅了。
“王弟此行……當何日回還?”
趙何雖然是大王,但趙武靈王禪位給他之前,整個趙國都認爲趙武靈王的繼任者會是長公子趙章。趙何當時年紀又小,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成爲一國君主,天真浪漫的年紀無憂無慮,在等級深嚴的王宮裡只能和年齡相仿的趙勝、趙豹成爲玩伴,兄弟三人感情至深,在趙何成爲大王以後的這些屈辱日子裡更顯彌足珍貴。今天趙勝就要遠行赴魏,趙何怎麼可能不觸景傷感?
這番話並不在禮程之內,趙勝聽見趙何問他,擡起頭來向御案後已經站起身來的趙何看去,見他蒼白的雙脣微微顫動,心裡不覺緊緊地一揪,連忙又低下了頭去。
“啓稟大王,以行程計當三月回趙。”
“三個月……”趙何傷感的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緩緩地坐下身,擡眼向大殿門外出神地看了半晌才又向趙勝看了過去,“三弟一路保重,萬萬不要累着。”
不要累着……不知道怎麼的,趙勝聽見這句話,心裡不由自主的有些發酸,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的這些日子裡,每天謹小慎微,想的都是怎麼破壞合縱,怎麼防止李兌窺破自己的心思,卻從來沒想過虛坐朝堂的那位國君兄長……
趙勝有些慚愧,他不想這樣憋屈的活下去,要奮起反抗,身邊好歹還有一個可以放心的蘇齊在,然而誰又會去考慮趙何的感受,就算那位威風凜凜站在他身後的扈從將軍高信都是李兌的人。
“臣弟謝過大王。”
趙勝向着趙何深深的長鞠一禮,直起身後卻把雙手背在了身後,他向朝堂上所有的人緩緩地環顧一週,提高嗓音說道:
“列位上卿大夫,趙勝遠行赴魏,不能與諸位共處朝夕,今日一別,還請諸位聽我一言。我大趙立國艱難,今時又逢強秦逼視,諸位重任在肩,當知大趙榮辱既是我等榮辱,大王榮辱既是我等榮辱。今後更當精誠一心,共輔社稷,時時以大趙大王、萬千黎民爲重,萬事三思而行,謹慎於事。趙勝在這裡謝過諸位了。”
趙勝的鏗鏘之語迴盪在朝堂之內,久久未息,趙何聽見他連連說“大王榮辱”,“以大王爲重”,頓時聞言傷感,不爭氣的眼淚在眼眶裡團團打起了轉。趙何知道趙勝這些話是說給衆大夫和李兌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心中不覺崢嶸,緊緊地捏住袍袖,硬生生地將眼淚收了回去。
一旁的趙豹也聽得很是仔細,當趙勝說“三思而行,謹慎於事”時有意無意的向他望去,趙豹頓時慚愧的低下了頭不敢再看趙勝。
衆大夫耳朵也尖的很,聽見趙勝這樣說,登時心思各異,有悲憤的,有冷笑的,也有暗暗搖頭嘆息的,不過看見趙勝鞠下身行起了團揖,大家又恢復了統一行動,連忙鞠身還禮,轟然應道:“謹遵公子之命。”
整個過程中,李兌捋着鬚子一直在冷眼旁觀。趙勝這些話讓他心裡多少有些不是味兒,但當看見趙勝鞠禮時,他卻暗暗發出一聲冷笑:這是罵我麼?想要有所作爲卻不懂慎言慎行,靠指桑罵槐難道想刁買人心?這心機還是先練上幾十年再說吧。
想到這裡,李兌心中已然下了品評:趙勝這裡富丁足夠對付,而且自己已經把這一行安排的謹慎妥當,趙勝就算爲了賭氣想在魏國胡亂說話也沒機會,更何況他能說什麼?說我李兌是奸相?這些話魏齊說不準會和他一起罵上幾句,但那也得看魏王有沒有心情聽。
“去吧,好歹也是爲國出力。”
李兌暗笑一聲,等趙勝行完了禮,便沉下臉離席向趙勝擡手肅然道:“時辰不早了,赴魏吉時不能錯過。公子請,下官相送一程。”
“有勞李相。”
趙勝恢復了平靜,與其他使者一起再次向趙王施禮後,便與李兌並肩退出了朝堂,那邊其他五位使臣自然也由徐韓爲、觸龍等上卿相送不提。
赴魏一行將近二百人,除了趙勝和富丁兩個使臣以外,陪臣、武士、僕役、使女,加上送給魏王與魏國重臣的禮物,浩浩蕩蕩的用了近百輛馬車和大車,因爲是由王弟親自出使,陣容比去其他五國的使團大了一倍都不止。
遠行第一天其實走不了多少路,完全是爲了趕吉日吉時,所以一行人出邯鄲只南行了三四十里,沒等天擦黑就駐進了一座小縣城裡。
縣這種建制最早出現於春秋早期,不過當時的縣和後世不是一個概念,而是各強國在新吞併土地上建立的邊防機構,與後世正好倒過來由縣管郡,有一定的軍事建制意味,其管轄範圍很大,主管官員也是由國君親自派遣的高官大夫。到了戰國以後,三晉發端開始將縣制向各國內地推廣,又倒過來在郡下設縣(其中齊國無郡,而稱之爲都,其實意思是一樣的),這樣一來縣就成了基層建制,一直實行到現代。
這座小縣城不過幾百戶人家,雖然距離邯鄲不遠,但這個時代交通極其不便,絕大多數普通百姓甚至一輩子都出不了家門五里十里的範圍,高官貴人們在國都裡榮華富貴享受不完,沒有派遣任務自然更沒工夫來這種地方,所以雖然按現代的觀念,這裡基本上算邯鄲遠郊區,但在先秦卻堪稱山高水遠了。
王弟公子大駕親臨,對於這座小小的縣城來說可謂無上光榮,自從接到國都發出的命令,縣令、縣丞、縣尉、縣司馬、縣司空就沒消停過,天天團團轉的折騰,望眼欲穿又忐忑不安地盼來了趙勝,還沒等在縣衙裡暖熱乎地方,又給送到城外不遠處一座有着大莊園的莊子上去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縣城實在太小了呢,如果把公子和富大夫的隨從都安置下來,各位縣領導就只能睡大街了。
趙勝自從出邯鄲拜別李兌心情便舒暢了許多,彷彿一隻剛剛放歸樹林的黃鳥。對於他來說,不管能不能破壞合縱,離開邯鄲就意味着擺脫了束縛,雖然富丁等人在很大意義上是在監視他,但地位懸殊足以彌補實際權力上的強弱差距。
吃飯後接受完三老及莊園主人的拜見並恩准縣令等人離開,天色已經全黑了下來。富丁雖然只是四十多歲,但做了多年文官,幾十裡的顛簸已足以讓他筋疲力盡,所以陪着趙勝說了幾句話,見趙勝笑微微的點了頭,便如蒙大赦般告辭歇着去了。
趙勝信步而起,貼身護衛着他的蘇齊和許歷接着便舉着火把跟了上來。趙勝休息的地方在莊園的最深處,五間的開院,內外堂相連,是縣令他們費了心思專門選擇的,環境雅緻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便於貼身護衛保護。
內室中牀榻已經鋪設齊整,掛在牆上的銅盞中火苗正旺,整個房間籠罩在了一片淡黃的光芒之中。喬蘅雖然肩負着絕密的特殊使命,但公開的身份卻只是平原君公子的貼身使女,此時她支着腮獨自跪坐在窗邊,一雙好看的眼睛凝望着窗外,目光有些呆呆的,思緒只怕早已飛回了邯鄲城了,當趙勝三個人走進屋裡時,她纔回過神來,慌忙俯下了身去。
“公子。”
蘇齊終究是趙勝的護衛頭領,雖然對許歷佩服有加,但上下規矩錯不得,跟在趙勝身後仔細地環顧一週,便“嗯”了一聲,向許歷點點頭便一起出去了。許歷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比蘇齊要高一些,但卻要瘦弱許多,這樣的身材敏捷倒是敏捷了,可蘇齊到現在依然還有些迷糊——他在那麼危急的時刻,到底是哪裡來的那麼大力氣,居然可以在相持中將一個體重與自己不相上下、而且身手也可以算一流的墨俠輕輕巧巧地提起來,並準確地將他手中匕首送進另外一個刺客心臟的。
“蘅兒起來吧。”屋裡只剩下了兩個人,趙勝微笑着說了一聲便走到塌沿邊上坐了下來,“心裡掛念喬公?”
“嗯。”
喬蘅微直起身,長長的睫毛一霎,只用鼻子回了一聲。
聽到這聲“嗯”,趙勝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這問題問的其實極其沒有意思,喬端的病剛剛有些起色,就把喬蘅支派了出來,喬蘅怎麼可能不記掛爺爺,難不成讓她這樣一個自由之身的女孩像那些真正的婢女一樣說什麼“奴婢不敢,奴婢心中只有公子”吧。
趙勝暗暗嘆了一口氣,他雖然來自未來,但因爲保留了平原君的全部記憶,免不了也會保留一些他的生活習慣,這不一個不注意居然耍起主子威風來了。想到這裡,趙勝笑了笑道:“喬公是我的師尊,今後沒有外人在,你就不要這樣拘禮了。”
趙勝本意是告訴喬蘅讓她不要把自己當成使女,然而喬蘅似乎並不領情,聽了這話反而又伏下了身去:“公子,內外不能有別,現下雖然不在邯鄲城裡,但不管是公子還是奴婢,要是有一點差池被人看出來,後果都不堪設想。今後奴婢就是奴婢,許歷叔也只是侍從,公子不管到哪裡,千萬都不能忘了這些。”
“呃……”
這份人情難道還真的不能領了?趙勝有些啞然。面前的女孩伏拜在地,舉止與一個真正的使女別無二致。趙勝忽然想起那天喬端吩咐喬蘅時曾經說過一句“不要忘了你爹孃”。這些年趙國雖然一直沒有真正停止過戰爭,但真正的屈辱卻是三年前秦趙那一戰。那一戰趙國損兵近十萬,老百姓也被殃及死了不計其數。如果喬端祖孫對李兌有恨,也許就是因爲那一戰。
這樣看來喬端他們投效並不僅僅是爲了報答知遇之恩。喬蘅小小的年紀,雖然聰慧無比,但是性格卻又過於內斂,若是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的苦難,恐怕絕不會如此……
“這樣也好。”趙勝不覺坐直了身,“熄了燈歇着吧。”
“諾。”
喬蘅乖順的輕聲答應着,站起身走到榻邊幫着趙勝除了袍服,待他躺下後,又幫他蓋好了錦被,然後折身走到牆邊熄了燈,這才悄無聲息的回到了自己的榻上。
天色愈晚,莊子裡的人喧馬嘶漸漸平靜了下來,除了值夜守衛的武士執戈挺立,其餘人都已進入了夢鄉。天空中並無幾顆星斗,除了那幾處火堆,四下一派昏暗。這時候兩個黑影從村外一處隱蔽的土包後邊露出了半個頭,向莊子裡細細觀察片刻,相互點了點頭,便迅速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