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俊又一次於深夜中被喚醒,聞有長安秘使,以爲是馬宇、樑相的人,見過楊乾的面才知道自己預測有差,他竟然是閻忠的人。
對於“閻世伯”突然拋棄韓遂,轉投河朔,雖是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今日一戰,韓遂大敗,折損近半,任誰都看得出,他不行了。此時可以說是閻忠最後的機會了,再無動作,異日即便憑藉蓋、閻二家的關係,不被朝廷治罪,也很難擠入權力核心。閻忠爲人素有大志,‘胸’懷治國良策,自謂世間奇傑,怎麼可能甘願淪爲一介普通官宦。
閻忠名著西州,聲聞天下,乃是涼州文官之首,素得韓遂看重,視爲左膀右臂,他的反正,對長安叛軍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
不過說實話,蓋俊並沒有太過重視,白天他剛剛對韓遂獲得一場輝煌的勝利,長安大‘門’轉瞬即開,閻忠帶來的情報,充其量只能算作錦上添‘花’。有則固然是好,沒有也無甚關係。
抱着這樣的想法,蓋俊不鹹不淡地勉勵楊幹幾句,接過後者遞來的密信,打開細看,先是一怔,繼而面‘色’大變,只覺一股冷氣從背脊冒起,一路爬到後腦,渾身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殘留在身體內的些許睡意立時不翼而飛。
信上沒有長篇大論,既是密信,自然以簡便爲要,只有短短八個字:長安,事敗。北地,盧水。字跡點劃凝重,結體奔突,大氣磅礴,顯示出了主人極佳的書法水準。然而蓋俊此刻哪裡有心思關注這些,他的注意力一下子便被它傳遞出的信息懾住,以他喜怒不形於‘色’的養氣功夫,也不禁被駭得目瞪口呆,良久無言。
長安,事敗,指的必然是馬宇、樑相等人暗裡策劃迎河朔軍入城之事爲韓遂發覺,參與者凶多吉少,這件事已經讓蓋俊心裡大吃一驚,但和後面的信息一比,可謂小巫見大巫。北地,盧水。蓋俊一眼就看穿了它所想要表達的意思,他心裡似乎難以接受,以爲是自己眼‘花’看錯了,又仔細看了看,半晌才把目光移開,嘴角浮出一絲苦笑。
楊幹忐忑不安地站在大帳中央,看着驃騎將軍短短時間內神情急劇變化,想來定是從信上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消息。楊幹本人不識字,就算識字,也不敢偷偷觀看,心裡頗是感到好奇,卻也清楚那不是他該知道的事情。不過有一點楊幹能肯定,他冒死出城,把密信送到驃騎將軍手裡,不僅報答了閻君的恩情,還幫了驃騎將軍大忙。
果然不出楊幹所料,蓋俊稍稍平復內心的驚濤駭‘浪’,把信件摺疊好放到奏案,面上‘露’出的笑容,遠比適才熱情得多,和聲說道:“此信對孤甚爲重要。楊司馬不顧自身安危,身被二創,猶不退縮,突破層層險阻,至河朔大營,真忠義之士也。”
楊幹見蓋俊這般說,便知高官厚賞,一個也跑不了,強忍心中喜意,肅容抱拳道:“幹一介微末,食國家之俸祿,受閻君之恩惠,得償一二,縱使百死,亦無遺矣。”
蓋俊點點頭道:“楊司馬不宜再返長安,暫且留於營中,待孤掃平韓賊,恢復社稷,必會上報天子,爲楊司馬請功。”蓋俊現在急需召集文武商議對策,時間可謂分秒必爭,乃止住楊幹下拜之勢,又勉勵幾句,便以安心養傷爲由,令他退下。同時吩咐蓋衡,讓他立刻傳喚諸文武,到此議事。蓋衡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當即領命而去。
蓋衡走後,蓋俊面上漸漸爬滿凝重之‘色’,又重新打開密信觀之,心中暗暗後怕不已。閻忠做的可非錦上添‘花’,如果不是他及時通知,很可能導致自己的勤王大業功虧一簣。退一萬步講,即便他可以排除艱險,跨過難關,恐怕也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閻世伯……”蓋俊很快把閻忠暫時放到一邊,心裡默默地念起另外一個名字:“沮渠兄弟、沮渠兄弟……聯合外人,與我爲難,我,還能把你當成兄弟嗎……”
蓋俊和沮渠元安少年相識,細細算來,幾近二十載,兩人雖有漢胡之別,感情則極爲要好。昔年爲赴關東清剿黃巾賊,蓋俊組建‘射’虎、落雕二營,沮渠元安聽說後二話不說,帶兵五百,馬千匹前來相助,蓋俊直到現在還記得當初心裡的那份感動。
沮渠元安隨他殺到關東,橫掃南北,繼而反轉西疆,盡敗涼州叛軍、羌胡,每戰不顧生死,奮勇爭先,帶來的五百騎,折損大半,中平三年初返家時,身邊僅餘一百五六十騎。
自此一別,時光悠悠,六七年矣。蓋俊早已不是當年憑藉軍功,初登兩千石太守的大漢年輕俊傑,而今貴爲驃騎將軍、幷州牧,即將入主西都,統攝朝政。沮渠元安又何嘗不是如此?他也不再是盧水權貴的繼承人,而是成爲盧水胡數十萬部民的王。
兩人雖天各一方,卻從未斷過往來,對於沮渠元安聯合韓遂,背叛大漢國,並自立爲王,蓋俊不止一次寫信質問,前者每每顧左右而言他,但說往昔故事。
蓋俊心裡氣憤歸氣憤,但一時也奈何對方不得,且不久後遠赴幷州平叛,一度中斷往來。不過蓋俊心底到底還存有一份昔日情誼,加之日後‘插’手涼州,許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乃恢復‘交’往。蓋俊從未將盧水胡放在眼裡,在他看來,沮渠元安充其量也就割據一地,現今大漢國陷入內戰,難以顧及,待關西局勢穩定,不戰亦可‘逼’降之。未曾想沮渠元安不老老實實當着他的盧水王,居然敢對他刀兵相向。
蓋俊心頭升起一絲悔意,事實上當年他就看出了沮渠元安暗藏着野心,早知有今日之禍,他當時真應該狠下心來,殺了他。
旋而苦笑,現在當然可以這麼想,可那個時候,他根本無法出手,沮渠元安於他有恩,於國有功,連天子劉宏都接見過他,並屢屢下詔誇獎其忠義,蓋俊不可能僅僅憑着自己的猜想,就把沮渠元安殺死。就算他肯,將士未必答應,朝廷更不會同意,西北邊軍裡,有着數以萬計的羌胡,殺了沮渠元安,必會喪失人心,後果不堪設想。
蓋俊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案上青銅雁型油燈,思緒萬千……
驃騎將軍深夜召見,必然是緊要之事,諸文武聞訊不敢怠慢,急忙穿衣及履,前往中軍大帳。賈詡是第一個趕到的,一來他所居之所就在近作,二來則是思慮敵我,尚未就眠,蓋俊也不等其餘人到齊,先把信‘交’給他。
“將軍,這……”賈詡城府極深,看到信後,亦微‘露’驚容,然而賈詡就是賈詡,驟遇這等天大事情,卻也不忘留心其他。“下官沒看錯的話,這是閻君筆跡吧。”
蓋俊頷首確認。閻忠知人之鑑,西州絕倫,兩人皆是被其點評,始有名聲。
蓋俊不由感嘆道:“本以爲連破叛軍,大局漸定,振興社稷,朝夕間耳。不意韓遂老賊居然暗藏後招今日沙場戰鬥,孤屢疑韓遂老賊爲勢弱者,卻以弱抗強,互相消耗,意志甚堅,孤還道他被局勢‘逼’瘋了,原是有此深意。幸虧將士奮勇,擊破頑敵,未叫他‘陰’謀得逞。唉若非閻君相告,我等至今尚‘門’g在鼓裡,幾壞大事。是孤輕敵了”
賈詡手握密信,再三觀看,輕輕搖了搖頭道:“此不怪將軍,責在下官。下官爲將軍謀主,雖知韓遂其人軍事爲短,手段爲長,卻也沒猜到他有這般驚天手段。”
現在可不是互相攬責任的時候,蓋俊擺擺手,相互‘交’流意見,隨後又有數名文武趕來,聞之無不大驚失‘色’,旋而加入討論,待腹心盡至,蓋俊使人掛起北地郡地圖。
蓋俊環顧文武,一字一句道:“剛剛收到確切情報,盧水胡受韓遂邀請,將入北地。”
關羽是最後幾名到者,聽得一知半解,雲裡霧裡,而今見蓋俊親口承認,勃然大怒,手掌翻起,用力拍下,竟將一張上好的几案,拍得龜裂數道,由此可知其心中怒意。關羽揚聲喝道:“沮渠元安,白膚異種,屢受將軍恩惠,豈敢如是邪?”
不只關羽一人如此,那些出身西涼的元老舊將們全都憤怒不已,紛紛不顧身份,破口大罵。如果他們不認識沮渠元安也就罷了,偏偏後者曾是他們中的一員,曾休慼與共,生死相依,是以得知其背叛蓋俊,背叛他們,更加傷心,難以接受。
蓋俊微微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揮手打斷諸將,說道:“行了,別提那個人了,孤不想聽。還是說說應對之策吧。情報很是簡陋,僅知盧水將來北地,至於有無漢軍、兵力人數、入侵時間、攻擊路線,一概不知。”
諸文武彼此頻繁‘交’換眼神,一時皆是不好開口,最後看向長史賈詡,他既是河朔謀主,武威又爲其家鄉,此地正是盧水胡主要盤踞的地方,由他先說,最爲適合。
賈詡當下也不推辭,起身緩緩走到地圖前,一邊注視,一邊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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