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塢”三個字一出,大堂內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蓋俊右手下意識擡起,搓了搓寬闊明亮的額頭。
長安兵民官宦數十萬衆,全賴萬歲塢賙濟,己方若是攻克萬歲塢,既能使長安軍無所食,自行瓦解,又能切斷敵方後路,盡殲奸宄,勝果之豐,無以復加。但是,這一切都是建立在蓋軍順利拿下萬歲塢,而一旦受挫,大軍處於敵境,極易被敵方大衆合聚,圍而殲之。
此計,勝則一戰定乾坤,鑄就霸業,敗則損兵折將,傷筋動骨……何其之險?
由此便能看出,戲志才、衛仲道這兩個不拘行檢的人,體內都有着冒險因子,膽識過人,喜出險招,於刀刃上跳舞,所出計策就如他們性格那般狂放。
戲志纔不理諸人膛目結舌的眼光,神態從容,彷彿不是他造成的如此局面。
荀攸望向從叔荀彧,後者疏眉微蹙,緩緩搖了搖頭。太險了!縱然戲志才斬釘截鐵地說韓遂必然無備,計策勝算極大,自己也認同這一點,可還是不妥……目前,己方對韓遂雖無壓倒性的優勢,終究是要佔優一些,沒有必要孤注一擲。畢竟,世上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事情,敗績哪怕只有萬一的機率,也不值得一賭。
和荀彧抱着相同觀點的還有賈詡,戲志才說完自己的觀點,他就大搖其頭。他之所以未獻離間計,便是看出蓋俊未必有這個耐心等待,主薄楊俊先前提議一邊與韓遂對峙霸水,一邊經營新得京兆伊、左馮翊、弘農郡三地,無慮數月,韓遂糧草耗盡,不戰自潰。和他的猜測一樣,蓋俊對此計提不起半點興趣。
然,蓋俊不願苦等不假,但這不代表他願意甘冒奇險。說到底,所謂奇者,終究是弱勢一方慣用的手段,強者,以正爲主,以奇爲輔。奔襲萬歲塢過險,屯兵霸水又失之方正,而和他不謀而合的荀攸,所獻舟艦破局策,堪稱正奇相結合的典範,受到蓋俊的特別青睞,也就不足爲奇了。
果然,蓋俊讚揚戲志才幾句,便叫他迴歸座位,不提後續。
戲志纔不以爲意,長揖後返回位子,神色不見半點失落。衛仲道更是滿不在乎,蓋俊能夠用兩人的計策自然是好,不用也無妨,對他完全不構成任何影響。
半晌,蓋俊把目光投到賈詡身上,開口問道:“文和,你認爲此三策何者爲佳?”
“將軍,下官以爲,此三者皆爲良策……”賈詡既然摸透了蓋俊的心思,當然不會再提什麼離間計,不過他可是被蓋俊戲謔爲“明哲保身賈文和”、“低調做人賈文和”,就算要他表明立場,他也不想因爲言語得罪楊俊、戲志才二人,是以把話說得儘量委婉。“若非要從中擇其一而施用,按今之形勢,臣附荀中郎之議。”
驃騎將軍府乃是蓋軍名義上的最高機構,而今兩大長吏賈詡、荀彧皆支持荀攸之計,除非蓋俊本人持反對意見,不然就算是蓋棺定論了。事實上蓋俊支持還來不及,怎會反對,當即假意徵詢一下堂下諸文武的意見,便拍板定下。
霸陵縣周邊,霸水、白鹿原駐紮有蓋軍步騎八萬餘人,因舟艦不能載人過多,加之渭水北岸有楊阿若三萬大軍相助,蓋俊乃決定於軍中抽調精銳一萬五千,編爲一軍,乘船突擊渭橋。
河南尹、虎威將軍蓋胤出任主將,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蓋胤無論是地位、軍功、聲望,抑或親疏,都堪稱諸將之冠,說他是蓋俊以下第一人也無不妥。而且,其人久鎮河東,固然談不上善用水軍,卻也絕不陌生,正是最適合的人選。
只是,作爲蓋軍爲數不多帶過水軍的人,關羽連副將一職也沒撈到,便有些出乎衆人的意料了。擔任蓋胤副手的是偏將軍龐德。
聽到任命沒有自己,關羽面色紅中泛青,牙根緊咬。
“……”蓋胤、鮑出相視一眼,眼神中不約而同流露出一抹擔憂。
蓋俊坐在主位,似乎沒有看到關羽難堪的樣子,依舊有條不紊的下發着一道道命令,除蓋胤、龐德擔任正副之帥,另有折衝中郎將徐晃、破賊中郎將張繡、厲鋒中郎將貞良、行黑山中郎將楊奉,武衛校尉顏良、行武威校尉蓋戈等兩千石戰將十數員。
一時間,堂中氣氛立時詭異起來……
任誰都看得出來,蓋俊此舉,明顯是不滿關羽方纔失禮之行爲,故意不選用他爲將。想想也對,楊俊在河朔位卑而權厚,乃是河內士子之首,平日間深受蓋俊信任,關羽久鎮一方,性格驕豪,仗着資格老,加以侮辱,蓋俊若是坐視不管,可以想見,楊俊威信定然受損,日後還有何面目面對河朔羣臣?是以,蓋俊不得不做出一些表示。
見關羽遭到蓋俊棄用,楊俊看得大是解氣,心中的怒火自然也就消了。
舟艦破局策的重點是從正面猛攻霸橋,牽扯住韓、董二軍的注意力,所以蓋胤、龐德只有等到雙方開戰,方可率軍北上。這個時間點,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蓋俊和賈詡、荀彧、荀攸等謀士商量的結果是三日後行動,也就是說,蓋、龐二人有三天的準備時間,足夠選出一支精良的大軍,爭取一蹴而就,拿下虎圈。
蓋俊最後吩咐馬超,派出信使趕赴渭河北岸楊阿若大營,讓他配合蓋胤行動,便道一聲退朝。
諸文武齊齊行出,拜別而退。
蓋胤看着身旁與自己並肩而行,面色鐵青的關羽,對於後者的性格,再也沒有誰比他這個相識十數年的結拜義兄,兼兒女親家更加清楚了,他心裡現如今肯定是萬分不服。蓋胤怕他這個樣子,只會惹得蓋俊愈發不滿,這對他可是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念及此,蓋胤停下腳步,回望蓋俊,目有哀求之色。
蓋俊微微皺起眉頭,不發一言。
蓋胤心裡不由一苦,看樣子,小族叔是真的打算敲打敲打自己這位性格高傲的義弟。
幾人行到門口,背後忽然傳來蓋俊的聲音,指名關羽留下。蓋胤暗暗長出一口氣,拍拍義弟的肩膀,關羽腳步微僵,鮑出從後輕輕推了他一把,而後兩人隨同諸將離開。
蓋俊把身後蓋嶷、司馬懿、王粲趕走,又對周圍甲士親衛揮揮手,叫他們在外面等候,足以容納數百人的偌大朝堂,只餘蓋俊、關羽二人。
“坐吧……”蓋俊指着身旁不遠處的座位道。
關羽稍稍遲疑,方一落座,便聽到蓋俊說:“雲長,你今日的行爲太過失禮。”
“……”關羽沉默以對。
見其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樣,本沒生氣的蓋俊也有些生氣了,聲音不覺重了幾分,“楊季纔是誰?嗯?季才爲孤之主薄,何謂主薄?腹心也。你當衆辱及季才,便是未將孤放在眼裡!……”
“將軍何出此言?”關羽頓時色變,再也坐不住,起身急辯道:“將軍待我,恩重如山,沒有將軍,某隻能流浪在外,或做個隱姓埋名的田夫,或做個逞勇鬥狠的遊俠,碌碌無爲不說,更是永世不能歸家,哪能像今日這般,封侯拜將,功成名就,榮歸故里?……”關羽明顯是動了真情,說到這裡,竟然哽咽。
當年,他殺縣中豪強張資,並手下、官兵十數人,負母攜妻抱子,狼狽逃離家鄉,惶惶有如喪家之犬,是蓋俊收留了他,保他一家安全。之後,他隨從蓋俊周旋,短短几年間,軍侯、司馬、校尉、中郎將一路高升,暢通無阻,一直做到裨、偏將軍,甚至封鄉侯於河東郡,其封地猗氏縣就在家鄉解縣,是真正的衣錦還鄉。因此,關羽對蓋俊絕對是百分之百忠心,前方便是有刀山火海,只要蓋俊一聲令下,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往前衝。而今蓋俊指責他對其不敬,卻是比破口大罵、拳腳相加更讓他感到傷心。
蓋俊本是想要敲打敲打關羽,磨磨他的鋒銳、傲氣,沒想到自己幾句重話居然令“關帝”哽咽,心裡頗爲哭笑不得,面色緩和下來,音調也相應的降低不少:“雲長,你以爲我這麼對你,是單純對你的失禮感到不滿嗎?錯了!楊季纔出身顯赫,才華出衆,是陳留大儒邊(讓)文禮的得意弟子,堪爲河內士子之冠冕,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關羽無言。蓋俊沒指望他接答,繼續說道:“這意味着,只要不出意外,其異日必登三公之位。和他發生齷齪,對你實無半點好處可言。”
“此番南下,孤就沒打算再回晉陽,不復西都,決不罷休。韓遂小丑,妄圖螳臂當車,不過是自取滅亡耳。”蓋俊最後殷殷道:“雲長,長安,和晉陽不一樣,等到孤日後入主長安,你若還是這般任性妄爲,到時……言盡於此,你回去後好好想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