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長安失守,呂布遂利用長安初破,局面魂‘亂’,帶領數十騎橫穿長街,向南逃竄,一路上收攏潰兵敗卒,並張遼餘衆,得兵八百,竟而直入未央宮。
他倒不是想入宮保護天子,做個忠烈之臣,他出身漢胡雜居的幷州五原郡,頗染胡人桀驁之風,並無幾多忠君思想,他之所以入未央宮,目的是滄池御馬苑內的戰馬。
他早在幾天前就以部將郝萌將兵三百,駐守禦馬苑,看護戰馬,爲的,就是能夠在長安破城後,第一時間乘馬逃脫。畢竟,兩條‘腿’再怎麼快速,也終究不如四條‘腿’。
呂布麾下八百人,來源成分很雜,既有追隨他數年之久的幷州部曲,又有宮內禁軍、董軍舊部……他們出身各異,卻非烏合之衆,無一例外都是漢軍‘精’銳中的‘精’銳,哪裡有不會騎馬的道理,御馬苑有良馬數千匹,呂布令士卒一人雙馬,出未央宮南‘門’,直奔長安西安‘門’。
兵法雲:圍師必闕。叛軍進攻長安,以北、西、東三個方向爲主,南方攻勢則稍弱,相應的,守軍佈於城南的人數也是最少。當守城士卒聞長安城破,一鬨而散。相比於尚處於魂戰階段的其他方向,南方叛軍倒是最快衝入長安城內。
眼見叛軍源源不斷由西安‘門’涌入,呂布不驚反喜,他正不知該以何方法打開城‘門’,突圍而出,叛軍卻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只要擊潰眼前之敵,便能順利逃脫。
呂布振奮‘精’神,大戟一揮,將騎直突之。
叛軍們摩肩接踵,沿着城‘門’擠入進來,一個個興奮得紅光滿面,青筋凸起,肆意笑罵,特別是隸屬於董軍的將士,牛輔、董越先前有言,但破長安,隨意行事。不說那藏着無數瑰寶的大漢皇宮,單單搶到一座公卿府邸,就夠百人享受一世榮華富貴。
叛軍士兵們彷彿看到,無數的金銀寶貨,在向他們招手……
“嗚嗚……嗚嗚嗚嗚……”低沉而悲涼的牛角號聲驀然響起,宛如颶風一般,迅速掃過空曠凌‘亂’的長街,繼而,戰馬奔騰的轟鳴聲由遠及近,大地都跟着顫抖起來。
叛軍們愣在原地,傻傻地看着呼嘯而至的玄甲鐵騎。以他們看來,長安既然破了,守城漢軍不出兩種選擇,要麼乖乖地跪地投降,任憑宰割,要麼躲進皇宮死守,直至戰死,然而,他們看到了什麼?竟然是一支玄甲騎軍向他們筆直衝來。叛軍士卒光想着如何殺人掠貨,唯恐落於人後,衝之甚急,散漫雜‘亂’到了極點,根本談不上真‘性’可言,面對鐵騎無情的撞擊,可想而知。
“殺——”呂布策馬飛馳,長戟雷霆般搠出,一連串兵器破碎的刺耳聲及骨折‘肉’裂的悶響聲,四五人同時口吐鮮血,倒飛而出。呂布手拽繮繩,腳踢馬腹,赤兔頗通人‘性’,心領神會,四蹄騰空,飛躍而起,呂布借勢橫揮大戟,四顆人頭齊齊飛上天空,鮮血如瀑。
“嗚嗚嗚嗚……”號角聲愈發急促,漢軍鐵騎就像一柄大鐵椎,殺入叛軍之中,刀劈矟刺,如雨而落,瘋狂殺戮。
“快……快……不要糾纏……不要糾纏……”呂布連連暴喝,衝在最前列,率領漢軍鐵騎一路衝鋒,叛軍似‘波’開‘浪’裂般退往兩側,無力阻擋分毫。
漢軍騎兵到達西安‘門’下,遇到了麻煩,說到底,城‘門’就那麼大,裡裡外外全是叛軍,密密麻麻,數不勝數,想要從此突破,絕非一件易事。
這時,呂布身爲無敵猛將的作用便顯‘露’出來,只見他將長戟收於馬鞍側方,手挽三百斤強弓,搭上一根狼牙箭,城‘門’口的一名叛軍將領應聲而倒。
呂布並無就此罷手之意,又解數箭,連珠而發,所瞄準者,皆是身披魚鱗‘精’甲的叛軍高級將領。魚鱗甲與漢軍士卒裝備的鐵札甲不同,鐵札甲只有百餘甲片,而魚鱗甲卻是由大大小小數百上千鐵鱗片編聯而成,最善於防守弓箭、矛矟這等尖銳兵器。不過呂布可是一名神‘射’手,專挑眼眶、面頰、咽喉下手,無有不中,例無虛發。
呂布電光火石間‘射’殺數名叛軍將領,成功引起敵方‘騷’動,乃收弓於袋,重執大戟,快馬馳至城‘門’,長戟上下飛舞,劃出一道道嗜血的弧線,宛如死神之鐮,盡情收割着叛軍士卒的‘性’命。
呂布大展神威,對漢軍的‘激’勵是顯而易見的,本來士卒見敵人衆多,心中不免生出悲觀,此時卻不再多想,尾隨呂布之後,一往無前,捨命相搏,全力衝突。
城外幾名叛軍將領面面相覷,對方肯定不是想和他們來個‘玉’石俱焚,看情形是‘玉’突圍。己方求利,對方求活,雙方並無利益衝突,何必在這裡打生打死,完全沒有必要。幾人很快達成共識,命令士卒讓開一條道路,放對方離開。
呂布殺出重圍,逃至博望苑舊址,此地爲昔日世宗武帝太子據通迎賓客之地,位於長安以南五里處,呂布在這裡稍作喘息,最後瞭望一眼“沸騰”的長安,把牙一咬,繼續向南逃,一直跑到十數裡外的下社,不見叛軍追兵,才停下來休息。
此番隨呂布突出者,共計五百五十餘人,馬近千匹。毫不誇張的說,換一個人統領,絕對做不到這麼小的傷亡,僅憑這一點,呂布就足以自傲了。
呂布信馬由繮,目‘露’哀傷,他現在的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適才,他眼睜睜的看着部將宋憲墜馬而死,另外李封也不知所蹤。當年晉陽城外,呂布以百騎衝擊十萬胡陣,那是他的成名之戰,宋憲、薛蘭正是倖存下來的勇士之一,也是其中的佼佼者,雙方有着遠超一般人的生死情誼,他們的死,對呂布是個不小的打擊。
“將軍……”張遼策馬從後而來,年輕英俊的面龐滿是疲憊之‘色’。
呂布轉過頭來,輕輕“嗯”了一聲。
張遼生於北疆,有着邊地人所特有的爽直,不喜藏掖心事,從來都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只聽他朗聲說道:“將軍當真要去投奔袁公路嗎?”
“文遠好端端的,怎麼又提起此事?”呂布眉頭微微皺起,神‘色’不悅。
“依我看來,投袁公路不如投蓋驃騎。”張遼直言道。張遼之於呂布,就像歷史上關羽和劉備,並不是純粹的君臣關係,所以張遼纔可不看呂布的臉‘色’。
呂布聞言冷冷一哼,道:“文遠豈不知我與蓋子英之間齷齪?”
張遼不以爲然道:“將軍同蓋驃騎不睦,非爲‘私’怨,乃是公事也。今叛賊得勢,長安陷落,天子危急,袁公路兵微將寡,即便我等助其攻破武關,又能有何作爲?相反,蓋驃騎揮軍十餘萬衆,進‘逼’京兆,距長安不滿百里,乃是救國之不二人選。”
呂布冷笑道:“投河朔,我必被棄置,文遠則可得到重用。”
呂布明顯話中有話,張遼氣得臉‘色’漲紅,還要再勸,呂布心中不耐,大手一揮道:“我意已決,文遠務勸……”
“……”
呂布突出長安時,長安諸‘門’幾乎全部落於叛軍之手,司徒王允、司隸校尉黃琬、城‘門’校尉種輯,衛尉崔烈、越騎校尉王頎、太僕魯馗、大鴻臚周奐等人率領家兵、潰卒,退守長安諸街道,展開‘激’烈的巷戰。
叛軍多日來攻打長安,歷經辛苦,積累了一肚子的怨氣,如今進入長安,眼睛猩紅,逢人就殺,本來置身事外的長安士民不可避免受到‘波’及,不得不硬着頭皮抵抗,戰火轉眼間瀰漫全城,到處都是震耳‘玉’聾的喊殺聲和哀嚎聲,屍鋪滿路,血流漂櫓。
魂戰中,司隸校尉黃琬、越騎校尉王欣紛紛力戰而死,頭顱被叛軍砍下,掛在腰間,留後請功。大鴻臚周奐遭到萬箭穿身,且臉中數箭,幾乎辨別不出。和馬日磾、士孫瑞齊名的右扶風大儒、太僕魯馗身遭數創,逃回家中,舉火自焚,可謂慘烈至極。
叛軍越聚越多,手段也越來越血腥,爲了‘逼’出抵抗者,大肆放火,司徒王允、城‘門’校尉種輯、衛尉崔烈等人漸漸支持不住,撤入未央宮中,準備做最後的抵抗。
長安城北,橫‘門’。
韓遂騎在一匹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色’的涼州大馬上,此馬是河湟地區的白馬羌於今年初獻給他的。白馬羌,顧名思義,以白馬爲圖騰,他們認爲白馬,是神聖的象徵,向韓遂進獻白馬,就代表他們願意尊奉韓遂爲主,生死不棄。
事實上在涼州,比起漢人,韓遂更得羌胡們的歡心。其實羌胡的要求很簡單很簡單,只要漢人中的‘奸’官猾吏不隨意欺壓凌辱他們,他們更願意過着平靜安寧的生活,而不是舉兵叛‘亂’,畢竟,戰爭一開,只能是兩敗俱傷,對誰都沒好處。若是以真心待之,他們就願意用生命來報答你。韓遂自幼長在湟中,深知其理,而且他非常清楚,相比於反覆多變的漢人,羌胡的忠心更加牢固,幾年來屢施恩惠,甚得羌胡心。
韓遂策馬入橫‘門’,數十涼州文武環繞周圍,武臣以楊秋爲首,後面依次是成宜、樑興、麴勝、蔣石、閻行等人,文臣則以漢陽名士閻忠爲首,接下來是韓遂結拜義弟、金城名士李相如,漢陽名士王國、隴西名士黃衍,金城後起之秀成公英。
更有一人,其身姿消瘦,容貌古樸,白鬚飄飄,盡顯出塵之‘色’,看其年齡,足有八旬開外。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享譽天下的京兆大儒趙岐趙邠卿。
中平初,蓋俊並破虜將軍董卓、‘蕩’寇將軍周慎,於右扶風大破韓遂、邊章,斬俘數以萬計,迫使不可一世的涼州叛軍一路敗退,縮回金城,局勢一片大好。時趙岐爲車騎將軍張溫長史,大將軍何進舉其爲敦煌太守。趙岐忠於國事,不顧年高,跋涉數千裡,赴任敦煌。後於韓遂二入三輔之際,趙岐持節將河西四郡兵(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及盧水胡共計三萬大軍,偷襲金城,一戰而下。然而等到韓遂率軍回返,兩軍對壘,盧水胡突然發生譁變,內外夾擊下,河西大軍全軍覆沒,趙岐亦成爲韓遂的階下之囚。
趙岐‘性’情剛烈,無論韓遂用何方法,甚至說出願以他爲魁首,但他就是不降。趙岐人生的後半段,堪稱悲劇,先是,與唐衡兄唐玹爆發衝突,以致全家被殺,趙岐迫不得已,逃難四方,足跡遍佈關東各地,以賣餅爲生,曾於牆壁中躲藏數年,好不容易等到唐氏兄弟死了,靈帝初又碰上黨錮之禍,遭禁達十餘載。所以說,囚禁之苦,對他來說,着實算不得什麼。
不過,不管趙岐願不願意,韓遂計劃將兵赴京的一刻,就決定把他帶在身邊。趙岐的名聲太大了,海內第一不敢說,但在關西,他自認第二,無人敢認第一,就連當朝三公之首的太尉馬日磾,見到他也要乖乖行晚輩禮。
韓遂進入長安城中,翻身下馬,右腳輕輕跺了跺地面,感受着京師大地的厚重,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雙目合閉,心裡默默地道:“大兄、大兄……你看到了嗎?提刀入京,誅殺‘奸’宄,匡扶漢室,這是你我當年的理想,今日,我,韓文約,終於達成了!事實證明,我當年殺你,殺涼州軍諸首領,並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大兄,你可知道啊,殺你這件事,幾年來始終折磨着我,使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如今,此事,再不能動搖我心,就讓這一切恩怨情仇,都煙消雲散吧……”
韓遂站在長街上,背影略顯消瘦,但在這一刻,落在涼州文武眼裡,卻是無比的高大,宛如巨人,需要仰望。
趙岐並非韓遂的手下,所以沒有涼州文武那樣的感慨,他凝望着血流成河的長安,只覺滿腔悲憤,幾‘玉’炸開‘胸’膛,手指顫抖着指向煉獄般的遠方,怒責韓遂道:“韓文約,你平日裡從不承認自己是大漢國的叛逆,素以忠良自居,但是你看看、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難道,你想毀了長安、毀了社稷嗎?!”
趙岐的咆哮聲回‘蕩’在長街上空,周圍一片死寂。
韓遂緩緩睜開雙眸,瞥了一眼趙岐,淡淡地說道:“趙公高名雅士,學識冠絕海內,有君子之仁德,若遇太平盛世,必可爲一代名臣典範……”說到這裡,韓遂輕輕搖了搖頭,續道:“然趙公卻非救世之人。方今天下大‘亂’,四方雲擾,朝廷衰微,仁德無用矣,現在需要的是,恩威!‘玉’圖大事,豈能不流血?”
趙岐氣急斥道:“謬論、謬論……”
“……”韓遂疏眉輕蹙,他如果想要秉持國政,必然會遭到無數人明裡暗裡的反對,董卓便是前車之鑑,而‘玉’減少阻力,殺戮,是最快的辦法,但也不能都殺了,這時,就要借用趙岐的名聲與威望了。
韓遂不想把和趙岐的關係‘弄’得太過緊張,娓娓說道:“長安新破,士卒辛苦已久,急需發泄,此刻斷斷不能強屈之,否則有兵變之危。不過趙公所言也有道理,殺戮過多,有傷天和、民心,待攻破未央,救出天子,我便命大軍退出長安……”
趙岐暗自嘆息一聲,韓遂話語至此,他便是再多罵幾句,又有何用?
韓遂重新上馬,往南而行,越向裡走,他的眉頭便皺得越緊,沿途皆是‘亂’象,己方士卒已經完全陷入瘋狂當中,以致看到他都視而不見,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如果不加以制止,很可能釀成災禍。
韓遂驅馬來到未央宮北,便看到部將張橫帶着上千士卒圍攻宮‘門’,士氣之盛,比攻打長安城‘門’時有過之而無不及。也難怪,皇宮,可是匯聚天下財富之地,雖然被董卓搬走大半,但剩餘的也很可觀,只要搶得一物半物,下半生就不用愁了。
韓遂駐馬瞭望‘激’戰中的宮‘門’,思維發散……
此番入京,他舉兵八萬之衆,可謂傾巢而出,其中騎兵五萬,步卒三萬。另外樊稠重傷,他麾下萬人也暫時歸入自己統轄。而細柳一戰,俘漢軍‘精’銳超過一萬五千,三者相加,總兵力超過十萬之衆。連日來猛攻長安,折損非小,然能戰之士,猶有八萬餘人。但是這八萬餘人中,樊稠部及漢軍俘虜不下兩萬,他們曾經都是董軍,韓遂既然吞下了,就絕無吐出來的可能,所以需要格外警惕董越、牛輔耍‘花’招,把人拉走。
韓遂方念起董卓諸將,以董越、牛輔爲首的涼州衆將便趕了過來,雙方相見,皆很有默契地沉默下來,靜靜打量着對方。長安未破前,雙方目的一致,合作頗爲順利,也無其他歪念,然而長安一落,心態就不可避免的發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