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董卓死後到涼州諸將決定反攻長安,期間尚不滿二十日,董軍八萬將士在牛輔、董越的帶領下放棄陝縣,開拔向西,途經弘農郡治所弘農縣,即秦時函谷關,置兵五千,至桃林塞,再置五千士卒。其目的無非是護住大軍身後,避免進攻長安時,雒陽蓋胤從背後偷襲。
雖然留兵一萬,但董軍沿途不斷強拉壯丁,誘降山寇,是以人數不僅未見減少,反而不斷增加,過華陰而即將進入京兆尹之際,大軍已經堪堪邁過十萬之數。
與此同時,涼州諸將得悉關羽帶兵數萬,進駐河東原董軍治下猗氏、解縣等地,兵鋒直抵蒲阪、大陽,大戰一觸即發。更糟糕的是,蓋俊反應比他們想象中快不少,已然親自揮師南下,勤王之意,表露無遺,蓋胤業已率兵東來,進入弘農。
繼而,武關都尉李蒙使者翻山越嶺,歷經辛苦,終於找到大軍,言及荊州牧袁術也舉旗勤王了,路上耽擱一些時日,此刻雙方縱然尚未開打,亦不遠矣。
使者引述李蒙的話,武關雖是三秦名塞,關中要隘,但他只有一萬兵,絕難抗衡一州之力,何況還要擔憂長安方向內外夾擊,如果牛輔、董越等人短期內沒有作爲,到時……後面的話沒說,但涼州諸將都明白,無非逃、降二種。
涼州諸將無不憂心仲仲,北、東、南三個方向皆有敵人,形勢嚴峻到了極點,動輒有覆滅之險。惟一值得慶幸的是,他們也不是沒有幫手,若是孤軍奮戰,面對如此困境,大軍莫說接戰,可能不等進入京兆尹,就自行崩潰逃散了。
長安之內,王允一邊啓用親信鄉人,一邊清洗董卓餘黨,如今之朝堂,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初,爲打壓皇甫嵩,王允提拔呂布,與他共秉朝政,此舉實際上等於是將皇甫嵩排擠出核心層,隨後又奪其兵權,至此長安內外,再無一人可以威脅到他的地位。至於呂布,一介武夫,能有什麼治國才能,所謂共秉朝政,說說而已,沒有人會當真。呂布本人倒是當真了,奈何王允勢大,心雖不忿,也只好忍耐。
理順長安諸事,王允接着把目光投向東方,他從來就沒有把涼州諸將放在眼裡過,認爲董卓一死,他們就是一羣孤魂野鬼,如今我爲刀俎,彼爲魚肉,任由砍殺。從董卓死後,朝堂上就一直有兩個聲音,或言招降,或言進擊,王允傾向後者,尤其是牛輔、董越相繼殺死天子使者。正當他籌劃討伐涼州諸將,各個擊破,忽聞河東、弘農二軍合流,共舉董承,誓師陝縣,號稱盛兵十餘萬,直奔長安而來。
很顯然,涼州諸將的團結與韌性大大出乎王允及朝臣的意料,想不通明明長安大勢已成,又有外兵,涼州人居然還有奮身一搏的勇氣。
長安朝廷很清楚牛輔、董越的實力,和己方相當,哪來的十餘萬兵馬。不過王允迅速轉變態度,絕口不提進攻,蓋因此時進攻,就等於是和對方決戰,所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縱然取勝,損失也會不小,面對隨後而至的蓋俊、袁術,恐有不濟。畢竟,他雖有除賊美名,若無實力相輔,難保不被人取而代之。
現在最重要的是,保存實力。
王允以衛將軍皇甫嵩爲帥,鎮守鄭縣,抵禦涼州諸將,鄭縣位於京兆尹最東面,緊鄰弘農郡,董軍欲至長安,必經此地。
陸續歸入皇甫嵩麾下的兵力達到一萬七千餘,其中皇甫酈部一萬,段煨部五千,京兆尹郡兵兩千餘。
皇甫酈是皇甫嵩侄子,王允拉攏不能,素所忌憚,段煨則是涼州人,誅董之時,曾不倒戈,王允自然也信不過他,郡兵更是屬於雜兵之列。由此,便能看出王允的用心,他雖然撥給皇甫嵩一萬七千餘人馬,但其等皆和王允不是一條心,怎麼看都有借刀殺人之意。而京中,王允牢牢握着兩萬餘上林苑大營精銳及萬餘禁軍,這些,纔是他所看中,並打算培養成嫡系,只要有他們在,蓋俊、袁術就算進抵長安城下,不敢輕舉妄動。
“將軍,叛軍前鋒已至三十里……”
皇甫嵩手扶城垛,聽着手下斥候的彙報,默默地點頭,問道:“對方有多少人?”
“至少三萬。”斥候沉聲回道。
“……”周圍將領無不倒吸一口冷氣,前鋒三萬,這麼算來,叛軍至少也有十萬之衆,是己方五倍有餘,兼且鄭縣只是普通的縣城,着實談不上城高牆厚。諸人而今已經不敢再奢望勝利,即便他們的主帥是戰無不勝的皇甫嵩,後者畢竟是人,而不是神,實力相差太遠了。稍稍有些見識的將領都知道,除非鄭縣城破,否則王允絕不會發兵相助,他們只能寄希望於守到蓋俊或袁術趕來,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皇甫嵩彷彿沒有發覺衆將眼中的擔憂之色,舉目眺望天地之盡頭,似欲看穿對手之虛實,突兀,十餘騎進入視野,飛快向鄭縣馳來。
皇甫嵩眉頭微微皺起,鄭縣方圓十里,遍佈遊騎,對方能夠殺穿層層防線,闖入進來,可知必是軍中精銳勇士。果然,漢軍二十餘騎左右合圍,叛軍絲毫不懼,遠則弓弩,近則刀矟,不過小半刻的工夫,便將漢軍盡數格殺,叛軍落馬者僅五七人。
“逆賊欺人太甚!”上官宏手按刀柄,勃然大怒道。其乃是皇甫嵩親傳弟子,年約三十三五歲間,長身猿臂,相貌俊朗,英氣勃勃。他出身於涼州漢陽大族上官氏,少好騎射之術,善鉤攘之法,勇名聞於漢陽、安定,素爲羌胡所敬服。
中平元年,上官宏以司馬之職隨皇甫嵩赴關東,平定黃巾之亂,期間頗有戰功,累遷至羽林中郎將,後遭父喪,歸家守孝三載,今年服喪完畢,恰好皇甫嵩因叔母之死,密謀除董,上官宏大喜過望,想也沒想即加入反董陣營。事實上他早就看出董卓其人狼子野心,後者尚未入京前,他便同長史樑衍、皇甫酈等人共勸皇甫嵩誅之,奈何皇甫嵩當時以未得詔命爲由,抵死不應。上官宏武藝出衆,當日喬裝衛士隨李肅於北掖門共擊董卓,並以戟搠傷其腿。以除賊有功復拜騎都尉,重歸皇甫嵩門下。
“老師,讓我去殺了這幾個逆賊!”上官宏才說完,就見叛騎繼續深入,似有直衝城下的意思,挑釁之意,分外明顯。上官宏更加憤怒,咬牙切齒,目泛紅光。
皇甫嵩淡淡地掃了一眼上官宏,說道:“子綱,我曾和你說過,你雖然才華顯著,但戾氣過重,若不磨去這一身的戾氣,難成良將。我以爲,三年清苦守孝,會讓你變得沉穩一些,沒想到卻是一點未變。”
“老師……”上官宏張了張嘴。
皇甫嵩不理弟子,視線轉回城外。
上官宏還要開口,被皇甫酈悄悄拉住。
叛軍騎兵雖勇,到底只有十騎,面對源源不斷的漢軍輕騎,最終盡數殞命城下。
皇甫嵩擡頭看看天際,時至日昳,距離日落還有兩三個時辰,今天肯定是打不上了,如果按照正常戰事推測,交戰一般會發生在明天下午,不過涼州諸將目前最缺少的就是時間,也許明年中午,甚至上午就會發動第一波攻勢。皇甫嵩回頭囑咐諸將幾句,便下了城去,其子皇甫祚、侄皇甫酈及弟子、親衛十餘人緊隨其後。
皇甫酈凝望叔父寬大的背影,猶豫半晌道:“大人……”
“嗯?何事?”皇甫嵩腳步頓了一下,放慢步伐。
“王公堅忍,先曲事董卓,庇護士人無數,後誅殺董卓,於國功莫大焉,然觀其秉政以來種種,恐非漢室之福啊!”皇甫酈面色凝重道。這話,顯然憋在他心裡很久了。
“……”皇甫祚、上官宏等人不由面面相覷,皇甫酈,說出了它們想說卻不敢說的話。
“大敵當前,不思禦敵良策,何言朝堂?”皇甫嵩說完,沉默半晌,複道:“王公是忠臣。”
皇甫酈搖搖頭道:“忠臣卻未必是良臣,如今漢祚衰微,朝堂上需要的是國輔,如大人……似王公,性情自愎,不進人言,乾綱獨斷,任用親黨,如此作爲……”
皇甫祚亦心有感觸,輕嘆道:“如非王公猜忌大人,何至落到今天這種局面?”
皇甫嵩爲人豁達,性情開闊,但終究不是泥人,面對王允步步緊逼的打壓與排擠,怎麼可能毫無怨氣,可不滿又能如何?難不成還要再來一次政變?那樣做,大漢國就真的沒救了。遂苦笑道:“換我到王公的位置上,就一定做得比他好嗎,未見得吧……”
皇甫酈小聲反駁道:“至少不會比現在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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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嵩無奈道。“言止於此,還是把眼前這道難關度過再論其他……”
“這一關,能過去嗎?”不僅諸人,就連皇甫嵩,心裡也有懷疑。
董卓好占卜,但他卻和青州刺史焦和有着根本性的不同,後者每於陣前卜算,利則戰,不利則走,打不打,全靠老天,董卓則是以占卜堅定自己的信心,甚至軍心。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占卜之風,瀰漫董軍,如董越、胡軫、李傕,皆好此道。若論最癡迷者,就要數牛輔了,身邊養着數名筮者,甚見親近,每戰必佔,幾乎快趕得上焦和了。
這日晚間,董軍徵集鄭縣十數裡外某處村莊,以此爲基,立好營盤,牛輔便迫不及待地鑽入一棟青宅大院,招來筮者卜卦,得算出明日食時大戰最利,牛輔不疑有他,當即下令明日食時攻城。
這他娘算得什麼破卦!董軍諸將心裡紛紛破口大罵,胡軫、李傕、郭汜也都面露不悅。大軍建營完畢時,已是深夜,而若趕在明日食時攻城,天還未亮士卒就要出發,滿打滿算,休息時間也不滿三個時辰,睡眠不足,士卒能夠發揮出幾成的戰鬥力?
然而董軍將士皆信占卜,縱然不滿,也無法提出反駁。
次日天色漆黑一片,董軍便開始生火造飯,而民夫,則將一輛輛攻城器械拖出大營。這些大型戰具,有的是董軍固有,早前從雒陽武庫搬得,極爲精良,有的則是採集弘農、京兆邊界山中巨木,臨時令匠人、民夫打製,不甚耐用,卻勝在方便。
牛輔睡眼惺忪,被侍衛俯視着披好鎧甲,草草嚥下肉糜,起身出門,才行出裡許,就看到董越帶着胡軫、董基、華雄等將巡視大營,安排士卒就食。將領看人着重胸襟、手腕、才能,士卒的心思沒有那麼複雜,誰對他們好,他們就擁護誰。一葉知秋,董越比牛輔更得軍心,也就不足爲奇了。
起這麼早,敢死嗎!牛輔暗罵一聲,掛上笑臉,走過去。
華雄站在後面,見董越和牛輔皮笑肉不笑的寒暄,暗地裡撇撇嘴,何必虛與委蛇,完全沒有必要嘛,按他的意思,殺了就是。
牛輔身邊十數甲衛,除了支胡赤兒,其餘人等,在華雄眼裡,如土雞瓦狗,十數息便能將他們殺得一個不剩。所謂支胡,即月支胡也,月支在漢前非常強盛,原遊牧於敦煌、酒泉、張掖、祁連山一帶,匈奴歷史上最偉大的單于冒頓,就曾在月支國爲質。後來匈奴崛起,月支衰落,不得不向西遷移,但不少月支部落留在河西、祁連山,併入匈奴。及漢武帝開疆擴土,將河西四郡納入大漢帝國版圖,月支人便成爲大漢國諸多歸化胡人的一種。似蓋俊麾下先登中郎將(胡)車兒,便是月支人,不過因爲其部落已經和羌人混居數代,漢人常以羌胡呼之。
華雄身高達八尺餘,虎體狼腰,雄壯異常,赤兒卻是毫不遜色,甚至猶有過之。
兩人目光一觸,便再難分開,直至牛輔離去,纔算作罷。
胡軫都看在眼裡,輕笑道:“伯豪,你可是掌管數千人馬的校尉,打下長安,說不定會直接封爲將軍,何必同一個侍衛較勁兒。”
“正因如此,我才生氣。”華雄重重一哼道,“區區一介小卒也敢直視於我,異日必殺之以泄心頭之恨!”
“……”
皇甫嵩清晨早早醒來,前線斥候不斷傳回的情報證明,董軍上午就會發動進攻,和他昨日推論的結果相符,甚至還要更早一些。
守城諸事早在幾天前就開始進行了,沒有什麼需要他親力親爲的地方,皇甫嵩像往常一樣慢條斯理的吃着早飯。
皇甫祚心裡略微顯得焦躁,按說他大戰經歷不少,惡戰如討伐黃巾、持久如對抗韓遂、驚險如誅殺董卓,可謂身經百戰,但他就是做不到父親這般平靜。如果把自己比作小丘,父親則是一座大山,高不可攀的大山,自己永遠也沒有辦法達到他的高度。
飯畢,皇甫嵩父子起身出門,來到城東,登上城樓,緊張備戰的諸將頓時放下手邊之事,聚集過來。
“將軍……”
“中郎……”
皇甫嵩一一頷首,目及東方,只見地平線上,無窮無盡的黑色緩緩蠕動。太陽不甚高,堪堪處於黑色上空,日光普照,爲這支透着陰鬱殺氣的大軍增添幾分陽剛氣勢。
慢慢地,叛軍逐漸變得清晰,玄甲鏡日,雲旗絳天,軍容甚爲壯觀。
“……”城頭上所有人都沉默下來。
他們打過黃巾蛾賊、打過西涼叛軍、打過羌胡,縱然一時失勢,也從未失去過信心,數百年來數之不盡的光輝歷史告訴他們,漢軍,是最強大的。
可是,這一次,他們沒有信心了,因爲他們將要面對的,也是漢軍,數倍於己的精銳漢軍。
密密麻麻的叛軍大陣一分爲三,左右兩翼分別繞向城北、城南,即使這般,正面即東方,漢軍要面對的對手依然多得過分,足有四五萬。
“咚、咚、咚、咚……”大軍方陣之中,猛然傳來戰鼓聲,一聲聲有若悶雷,激盪得雙方士卒體內血液不停上涌,直衝腦部,人人面紅耳赤,氣息都不由粗了幾分。
“咚咚咚咚……”鼓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大,漸成轟鳴之勢,天地間最後只剩下急促而密集鼓聲,再無其他。
數以千百計的“龐然大物”緩緩駛出大陣,開始向鄭縣移動,似衝車,尖角銳利,滿目猙獰,令人爲城門擔心,不知是否能夠抵擋住它們連續的衝擊。似臨車,高者十丈,足以俯瞰全城,目光所及,無所遁形,方便指揮,矮者亦有數丈,與城牆高度相當,士卒可直接躍上城頭,免去攀爬之苦……
大型戰具的後面,是數之不盡的雲梯……
“殺——”一聲暴喝,萬衆相合,喊殺聲鋪天蓋地,震動四野。
士卒尾隨攻城器械之後,直如潮水一般涌向鄭縣。
霎時間,喊殺如雷,箭矢如雨,鄭縣血戰,正是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