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豎子豎子……不爲霍光,難道你想當王莽不成?……”蓋勳勃然而起,憤怒的質問聲響徹廳堂,久久迴盪。門外甲衛、奴婢林立,卻是鴉雀無聲,一片死寂。
蓋俊安安穩穩地跪坐蒲席之上,看着眼前怒不可遏的父親,年過五旬的他,身姿依然挺拔,然而華髮卻已不在僅僅侷限於兩鬢,額頭皺紋亦更加深刻幾分,從面相上看,比他實際年齡至少要大五六歲。
“豎子你說、你說……”
面對父親的再次質問,蓋俊神色平淡地道:“父親息怒,且聽我言:班孟堅贊霍大司馬光曰:“其受襁褓之託,任漢室之寄,匡國家,安社稷,擁昭帝,立宣帝,雖周公、阿衡何以加此”兒竊以爲,此語中肯。”班孟堅即東漢大儒,《漢書》作者班固,也是班超、班昭之兄。
“……”蓋勳眼睛死死盯着蓋俊,他知道兒子後面還有話要說,靜靜等候下文。
蓋俊緩緩搖了搖頭道:“霍大司馬果敢善斷,知人善任,老成持重,秉持朝政凡二十載,並無詭心,可謂至忠矣父親以爲然否?”不等蓋勳迴應,蓋俊再道:“大司馬生前鞠躬盡瘁,死後則極盡哀榮,然其不能庇其宗,死後不到三年,漢昭誅夷霍家宗族。悲乎?”
“……”
“今天下大亂,幼主闇弱,諸侯桀驁,不服王命,我若勤王長安,誅殺董賊,入主西京,必集權威以掃天下。夫權威者,人君之器也。人臣掌之,久而不歸,豈不受到天子猜忌?我爲霍光,生前或享榮光,可死後呢?世間恐再無敦煌蓋氏之名。”
蓋勳沉默良久,開口反駁道:“此言差矣。霍光久專大柄,不知避去,多置親黨,充塞朝廷,況且其子孫多驕侈豪宄之輩,自取死路耳。異**掌大權,只要多多規勸家族子弟……”
蓋俊似笑非笑的望着父親,直令蓋勳再難說下去。其實父子二人心裡都很明白,朝堂,從來就是君、臣爾虞我詐的角鬥場,當你坐到了那個位置,想退讓都不行,因爲,後面將會有無數隻手推着你前進。
蓋勳平素自認漢室忠良,但他卻也不想爲救國而滅家。
要知道,家族,纔是士人的根本。
蓋俊眼見差不多了,再度開口道:“我不會當霍光,自然,也不會當王莽……”
“那你的意思是……”
“爲桓、文如何?”蓋俊輕描淡寫道。霍光終有一日會歸權天子,要時刻擔心天子秋後算賬,此法不可取,王莽篡漢手法則太過激烈,蓋勳絕不會接受。既然兩者都不妥,那就折中好了,爲桓、文,即奉承漢室,權歸蓋家,此,霸者之道也,天下士人皆能接受。
當今之世,也許霸道是最快平定天下的方略,但大漢國已君臨天下數百載,大一統觀念深入人心,不同於春秋時期,走到最後一步,霸道必然會尋找轉變爲王道的機會,取漢室而代之。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所謂的霸道,不過是當今士人的遮羞布而已。
當然了,也不可否認有一些死硬派漢臣,仍然對霸道抱着一絲不切實際的奢望,比如,蓋勳……
蓋俊先前種種行爲,不能說有不臣之心,然利己之心甚重,隱隱有割據之勢,如今坦誠欲行霸道,爲桓、文,對蓋勳來說,這不是他最希望得到的答案,卻也是能夠勉強接受。
父子二人一番“推心置腹”的對話,使得兩人關係大爲緩和,至少不再像先前那般緊張對立。這也算去了蓋俊的一塊心病,畢竟,父子不和,會嚴重影響他的名聲,需知,在漢代,不孝,可是比不忠更讓人不齒。
聊完公事,蓋勳、蓋俊放鬆下來,聊了聊瑣事,其後起身轉往側室,蓋氏一大家子女眷、童子圍聚棋盤,見二人到來,紛紛看過來,包括對弈中的馬昭、蔡琰。
方纔蓋勳質問蓋俊時,並未刻意壓低聲音,她們皆有耳聞,只不過,這種事她們不好插口,也插不得口,惟有當做沒聽到。現在見兩人容色輕鬆,都是暗暗放下心來。
蔡琬悄悄捅了一下蓋謨,後者會意,立時如小鳥歸巢般撲入蓋勳的懷中,隨後拉住祖父的手,一邊拖拽、一邊說道:“祖父,快啊,陪我一起看棋,坐這裡……”其實,蓋謨最不耐圍棋繁瑣,可以的話,他早跑了。
“好,好……”見到如此乖巧的孫兒,蓋勳哪還能板起臉,開懷而笑,任由孫兒拖行,來到棋盤側方坐定,其目視棋局,謂妻子馬昭道:“你執何者?”
馬昭蛾眉微蹙道:“執黑。”
“哦?……”蓋勳微微訝異,黑子一方,明顯處於劣勢。
馬昭不禁嘆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圍棋自東漢以來,發展快速,日漸爲士人所接受,但人們對它的印象依舊停留在博戲,即用於賭博的器具上。衆所周知,馬融好圍棋,曾作《圍棋賦》,蓋勳爲馬融親傳弟子,馬昭則是其族孫女,兩人事事效法馬融,只有圍棋一道不願碰觸。可能是年紀大了,馬昭近年來居然慢慢喜歡上下棋,尤其兒子蓋俊送來一套精緻的圍棋,由榧木棋盤,琥珀棋子組成,更嗜三分。
馬昭少以才稱,聰慧過人,短短几年便有了極高的技藝水準,比卞薇高出一線,略遜蔡琬。這等手段,說橫行一州略顯誇張,縱橫一郡則非虛言,然而,她的對手乃是蔡琰,連蔡邕、蔡琬父女也要甘拜下風的國手之流,兩者不在一個層次上。
只要蔡琰想,一上來就能將馬昭殺個潰不成軍,片甲不留。不過,她認爲圍棋是兩人交流的工具,重要的是讓雙方都開心,不必太過較真,是以故意放水,局面雖佔上風,也沒有予人以咄咄逼人之感。
馬昭何等聰明,自然看透了對方的小心思,也樂得裝糊塗。至收官階段,馬昭終究無力迴天,遂投子認輸。
蔡琰取來手巾擦擦手,含笑說道:“夫人棋術高超,若非中盤錯失幾次扳回局面的機會,勝負則未可知也。”
馬昭聞言笑得眼角爬滿魚尾紋,她真是愛煞了這個可人又可心的小姑娘。適才她在餐宴上見過倜儻風流的衛仲道,印象深刻,兩人確爲萬中無一的良配,可惜無緣結合。馬昭所認識的少年才俊不少,說實話,沒有一個人配得上蔡琰,否則她必做介者。
對此,蔡琬談不上嫉妒,卻也有些吃味,當即將一腔怒氣宣泄到身邊的蓋俊身上,狠狠掐了他一把。
蓋俊心裡叫苦不迭,這關我什麼事?
蓋繚坐在兄嫂對面,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從一開始她就覺得哪裡不對勁,現今總算明白了,當下伏到丈夫楊阿若的肩膀,暗暗竊笑不已。心道兔子還懂得不吃窩邊草的道理,阿兄,你可真有出息……
“……”楊阿若一臉茫然,搞不清楚妻子在笑什麼。
楊阿若不懂,問題是蓋俊懂啊,老臉漲得通紅,直想自己在小鶴兒心中高大形象崩塌了。不難想象,日後,阿妹指不定怎麼挪揄自己呢,念及此,蓋俊就覺頭痛無比。
三日後,度遼將軍馬騰帶着兩百騎頂着冬風抵達晉陽,馬超親自出城迎接。細細算來,馬氏父子兩年多沒見了,那時馬超還未束髮,如今即將年滿十七,身高長到七尺七寸,虎體猿臂,面如冠玉,眼若流星,任誰見了都要大讚一聲好個英俊的少年郎。
“好啊,我兒幾年來所作所爲爲,爲父皆看在眼裡,果然沒有叫我失望。”馬騰欣慰地拍了拍馬超厚實的肩膀。兒子不僅長了一副好相貌,才能也是極高,近年來參與恆山、冀州、雒陽諸戰,屢立戰功,年紀輕輕就已坐到司馬之位。昔年,蓋子英直言假以時日,馬超必是另一個龐令明,馬騰當時不以爲意,不想竟然一語成真。
更讓馬騰高興的是,兒子很得驃騎將軍蓋俊的喜愛,視若親子,這種特殊的關係無疑會使馬家持續興盛繁榮。必須要說,他已經從中得到了不好好處。不然,蓋俊何以容忍他的小動作,何以盡棄前嫌,盡付北疆軍事?
入城的路上,馬超猶豫半晌道:“父親,你可知將軍此次召你之意?”
難道不是官文上所言的那樣?還有他意?馬騰目光一凝,若有所思。
馬超環顧左右,小聲說道:“據將軍平日間的言行,我猜測父親十有**會留在晉陽。”
“……”馬騰心裡不由“咯噔”一下,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馬超爲安其心道:“父親無須擔憂,將軍不是要架空父親,相反,會更加重用。當然,這些都是我的猜測,做不得準。”
馬超常伴蓋俊左右,甚見親近,他的猜測絕非無的放矢,馬騰皺眉道:“重用?你是說,明年……”說到這裡,馬騰忙打住話語,討伐董卓還是機密,不宜直接說出來,免得爲人聽去。
馬超不動聲色的點點頭,隨後便不再說話。實際上,他已說得過多了。
入驃騎將軍府,兩人徑直來到後院,時蓋俊一家正在閒聊,因爲早就認過親,馬騰以晚輩之禮拜見馬昭、蓋勳,而後再以下屬之禮拜見蓋俊。
馬昭拉着馬騰話些家常,蓋勳則詢問了一些北疆事宜,馬騰神色恭敬,知無不言。少卿,瞥見蓋俊遞來眼色,馬騰讓馬超陪伴二老,暫時告退,隨蓋俊去往密室。
蓋俊邊走邊道:“孤欲將你調回,壽成意下若何?”
馬騰早有準備,面上適度的露出一些驚訝,當即抱拳道:“全憑將軍做主。”
蓋俊腳步一緩,對方的反應頗出他的意料,略一沉思,皮笑肉不笑地道:“哦,你早知道了?是孟起告訴你的嗎。”蓋俊雖在笑,語調卻冷下來,猶如徹骨冬風,叫人不寒而慄。
馬騰暗叫不妙,這可是人君的大忌,一個不好,不僅他要遭殃,還會牽連馬超,急忙解釋道:“孟起只猜測說我即將得到重用。”
蓋俊啞然失笑道:“壽成不要這麼緊張,你以爲孤會將這種小事放在心上?那不是顯得孤的度量太過狹小了。”接着,蓋俊又道:“你在北方呆了兩年,歷任使匈奴中郎將、度遼將軍,戰功赫赫,名垂邊疆,漢胡皆畏,尤其平定匈奴叛亂,收復朔方,爲我解了大憂。這些,孤豈能看不到?”
馬騰肅容道:“昔日騰家貧,以砍柴爲生,碌碌無爲,幸而得將軍信重,如今稍有成就。將軍待我恩重如山,無論重用與否,騰皆爲臣下,惟效死力以全知遇之恩。”
“……”蓋俊笑笑,心裡卻沒有當真。他麾下諸將軍,蓋胤是自己的族侄,從小一起長大,龐德、胡封相當於半個弟弟,關羽、黃忠也都不是有野心的人,馬騰則不然,這廝天生就野心勃勃。經過蓋俊屢屢敲打,其行止大爲收斂,表現出改過自新的模樣,而且,隨着蓋俊勢力越來越大,地盤越來越穩固,馬騰那一點野心已經不足爲慮。
一直到密室,兩人間再無對話,蓋俊進屋坐下後,纔再度開口道:“匈奴散漫,鮮卑分裂,諸郡安寧,邊地一時無事,再把壽成放在北疆,不免大材小用。孤明年有意興兵伐賊,正好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諾。”馬騰長揖拜倒。
蓋俊從書案下取出文牘,遞給馬騰,說道:“這是你的任命書,免去度遼將軍,遷爲鎮軍將軍,暫留晉陽聽用。”
馬騰接過來,細細觀後,小心翼翼問道:“將軍欲以誰爲新任度遼將軍?”度遼將軍都並、幽軍事,乃是北疆統帥,人選不能不慎重。
蓋俊指敲書案,反問道:“你有何意見?”
馬騰面有躊躇,直到蓋俊再催,才道:“陳中郎、王定襄皆爲良選。”陳中郎即使匈奴中郎將、幷州上黨人陳紀,名將陳龜之孫。王定襄即定襄太守、涼州北地人王邑王文都,涼州大名士。
蓋俊心裡的人選是陳紀,不是因爲他有祖父之風,聞名北疆,更不是因爲王邑不識擡舉,不樂提拔。其實兩人都談不上蓋俊嫡系。如果說度遼將軍是北方統帥,使匈奴中郎將就是副帥,這兩個位置,必須確保有一個是自己人,所以,他不能用王邑。
蓋俊拍案說道:“就陳中郎吧。”
“甚好。”馬騰點點頭。陳紀先前接替他擔任使匈奴中郎將,如今再度接替他擔任度遼將軍,也算是幷州官場的一樁美談。陳紀出身上黨名門,允文允武,自爲使匈奴中郎將,于軍事上,屢擊叛胡,功績累累,政治上,對匈奴貴人打壓、拉攏、利誘,分而治之,把好好一個匈奴弄得四分五裂,手段着實驚人。其人確爲度遼將軍的好人選。
“至於空下來的使匈奴中郎將一職,雁門都尉楊壽、上郡都尉郭銳、厲鋒校尉貞良,這三人你看如何?”
聽到三個候選名字,馬騰恍然大悟。楊壽綽號楊大鬍子,安定馬匪出身,郭銳北地人,漢羌混血,貞良則是安定先零,神射手。三人都有一個共同特徵,即蓋俊初建射虎、落雕二營便加入進來,資歷上不遜馬騰。毫無疑問,他們屬於蓋俊嫡系中的嫡系。
馬騰說道:“三人軍功、資歷、能力皆可勝任使匈奴中郎將,就看將軍怎樣取捨了。”
蓋俊深以爲然。考慮到馬鐙泄露,隨時有流入草原的危險,應當加強邊防,而雁門緊鄰鮮卑單于庭彈汗山,都尉楊壽不能輕動。那就只剩下郭銳、貞良二人,後者常年隨他左右,寸步不離,郭銳卻是獨處一方,飽經歷練,自然,郭銳比貞良更適合。
鎮軍將軍馬騰、度遼將軍陳紀、使匈奴中郎將郭銳,三項人事任命,就此定下來。
大漢初平三年(公元192年)正旦一日一日臨近,河北官吏從四面八方齊聚晉陽,哪怕是剔除一些微末官職者,蓋俊也要從早接見到晚,每日說着千篇一律的廢話,還不能讓人覺得受到忽視,惟有打起精神,強顏歡笑,不得不說這很痛苦。
與之相比,整日伴他身旁的蓋嶷不喊苦也不喊累,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蓋嶷再過幾日就將年滿十歲,思想較同齡人成熟不少。兼且不久前冒雪隨蓋俊出城迎接蓋勳等人的到來,蓋俊認爲他長大了,便在接見僚屬時,有意識的帶上他,正式向河北、甚至天下,宣告蓋氏第二代開始走向前臺。
一直以來,蓋嶷身上都蒙着一層神秘面紗,傳言中,他四歲讀《孝經》、五歲學射箭、六歲學騎馬、七歲學《論語》、八歲學《詩經》,並精於騎射,號爲“神童”。所以,衆人對他頗爲好奇,蓋嶷本人身高五尺餘,容貌清秀,禮數周到,風采出衆,見過面後,衆人皆言虎父果無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