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德翻了翻案牘,長舒一口氣,心道總算是沒有白來冀州。
不得不承認,冀州真的是太富庶了,擁有數千萬畝田地,以畝產兩石大石、大漢國三十稅一制計算,一年也能收上來五六百萬石糧食。冀州谷支十年那是誇張之語,但供應幷州十萬大軍兩年所需卻是一點問題也沒有。士卒每人每月領糧小石三石三鬥三升,或大石兩石,一年即二十四大石,十萬大軍一年所耗二百四十萬石,兩年四百八十萬石,而今冀州糧倉有谷五百餘萬石,尚有餘。
現在擺在龐德,或者說擺在蓋俊面前的難題是,該怎樣把糧運回幷州,一輛糧車一般能夠裝二十五石糧食,五百萬石糧谷需要動用大車二十萬輛,民夫數十萬……
鄴城外有清、濁漳水,直通幷州上黨,也許可以利用冀州船隻運送一些,不過二水容不得大船,就打水運分擔一半,但十萬乘大車運糧也夠恐怖的了,何況要翻越崇山峻嶺的恆山,僱傭民夫得花多少錢吶?……
龐德想得腦仁兒疼,目光轉到錢上。冀州在黃巾暴*前處於巔峰,人口超過六百萬,當下只剩四萬百人,銳減三分之一。當然了,沒有數字上描寫得那麼誇張,蓋俊從恆山地區便抓了上百萬冀州民衆,加上北逃幽州,依託大族隱匿,及新出生的人口,冀州實則只損失幾十萬。
大漢國有三項常制賦目,即算賦、更賦、口錢,前兩項面向於大人,後一項則是收取小兒,口賦一人一年三錢,冀州一年才收上來幾百萬,可以忽略不計。重頭在算賦、更賦,一個五口之家,打兩人出算賦,即兩百四十錢,冀州一年可收上來兩億錢左右。一人出更賦,即三百錢,一年入賬兩億四五千萬,合計四億四五千萬。
近年戰事頻繁,朝廷乃至冀州又加了一些雜七雜八的稅,韓馥到州兩年,斷絕供給,當有十幾億錢,實際上卻沒那麼多,郡、國會留三分之一作爲地方財政支出,這是大漢國官場的慣例,冀州府庫中只有五億錢。
看到這裡龐德心裡一陣失望,冀州僅欠幷州的錢就有四億五千萬,全搬走也才撈到五千萬而已。若不是有糧食支撐,蓋俊怕是要氣吐血了。
“中郎……”一個身長七尺餘,容貌端正的將領走進來,其姓龐名柔,乃龐德從兄。隨着蓋俊麾下諸將紛紛獨當一面,大家都開始建立自己的班底,或用宗族,或用鄉親,龐德也不例外,除去龐柔,另有宗親數十人。
“何事?”龐德回過神來。
“抓到韓馥一家了。”
“好”
卻說當日冀州數萬大軍潰於滏水河畔,冀州牧韓馥亡命奔逃,屢屢陷入險境,長史耿武、別駕閔純先後扮作他本人,引開蓋軍追兵視線,至深夜,跨越污水終於甩開追兵。
韓馥自認冀州光武舊地,人多田廣,兵精糧足,本以爲憑此足以抵禦窺視冀州的外寇,卻是從未想過自己會敗得這麼慘,心裡承受不住,意志崩潰,一夜間蒼老十歲。
治中李歷勸慰道:“將軍雖敗,根基未損,何必傷心。鄴城城高牆厚,尚有萬衆,非倉促間可下,將軍回到鄴城,號召十郡起兵伐之,鹿死誰手未可知也。”
“未可知也?”韓馥苦苦一笑,如果僅有蓋俊一個敵人,自然可以,可冀州如今西有蓋俊、南有袁紹、北有公孫,三面環敵,莫說十郡,便是有二十郡也不夠用啊並且大軍慘敗至此,冀州十郡、國的太守、國相還會聽他這個冀州牧的號令嗎?
韓馥心頭一陣亂麻,沿着污水向東南而行。後半夜,河北岸忽然傳來震耳欲聾的馬蹄聲,韓馥等人以爲是來抓捕自己,大驚失色,直到馬蹄聲漸漸遠去,衆人才放下心來。韓馥隨後臉色又是一變,大叫道:“不好蓋軍是衝着鄴城去的。”
“輕騎豈能破堅城,將軍無須憂慮。”治中李歷安慰着韓馥,可是聲音又低又弱,充滿着不確定,這話怕是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又如何讓別人相信?
韓馥心情更加抑鬱,次日午後到達污城,由於搞不清楚狀況,不敢輕易涉險,派出親衛打探消息,不久親衛回返,面色驚恐,蓋因他從城中百姓那裡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蓋軍攻陷了冀州治所鄴城。
韓馥大叫一聲天亡我也,張嘴噴出一口血,眼前一眼,昏死過去。日落前韓馥悠悠轉醒,他躺在一間茅草屋中,治中李歷一直陪伴榻前,見他醒來,喜出望外。
韓馥伸手抓住他的臂膀,急急問道:“李治中,可有鄴城消息?”
李歷搖搖頭道:“蓋軍是今日清早襲取的鄴城,目前無甚消息。”
韓馥失望的閉上眼睛,躺回榻上。半晌,喃喃道:“李治中,我該如何是好?”
李歷道:“依我之見,當北上入鉅鹿郡,鉅鹿是冀州腹心,西南是趙國,西北是常山國,北方是中山國,東南是博陵國,連此五郡、國,尚有半個冀州。而後設法趕走東邊河間、安平之公孫瓚,並勢渤海、清河,舉九郡國之力南下,一舉蕩平蓋俊。”
韓馥滿嘴苦澀,在治中李歷嘴裡,趕走公孫、蓋俊猶如翻手一樣容易,他以前也是這麼認爲,然後就迎來了滏水大敗,數萬大軍一戰而沒,惶惶如喪家之犬。
“我欲南下託庇於袁車騎,李治中以爲若何?”
李歷嘆了一口氣,心知韓馥已經心灰意冷,道:“願隨將軍南下。”
“……”韓馥拍拍李厲的手,一夜無話。
韓馥一路逃亡到污城,身邊猶有二三十人,聞鄴城陷落,散走十餘人,再聞南下投靠袁紹,又散走十數人。第二日行將出發之際,韓馥看着面前僅剩下的三四個人,心頭不由升起一陣悲涼之意。
韓馥等人渡過污水,經九侯城、武城,小心翼翼出了鄴縣境內,一路匆匆疾走,數日後到達黃河北岸的黎陽。黎陽屬魏郡,先前被麴義攻陷,袁紹雖未過河,卻也沒有放棄,命麴義將兵萬餘駐紮此地,是以韓馥等人到達黎陽後直接去了縣府。
麴義聽說冀州牧韓馥求見,臉上別提有多精彩了。
兩位昔日主僕,昨日對手,今日不知該怎麼形容的人在黎陽縣府見面了,對坐良久無語,說實話看到韓馥失魂落魄的樣子,以麴義鋼鐵心腸亦有所不忍,堂堂一州之主,何至於此?
袁紹偉立於黃河邊,眺望黃河滾滾,奔流向東,驚濤澎湃,掀起萬丈狂瀾。
見那宛若巨龍一般的濁流,袁紹陷入回憶當中。延熹八年(公元165年)四月至延熹九年(公元166年)四月,整整一年當中,黃河忽然變得清澈見底。
《京氏易》有云:“河水清,天下平”,民間諺語亦有云:“黃河清、聖人出”。可是,大漢國士民沒有等來太平,也沒有等來聖人,等來的是第一次黨錮之禍。
它,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其中就包括袁紹。那一年,袁紹岳父“天下楷模”李膺被捕,雖逃過一劫,但沒有逃過三年後的第二次黨錮之禍。
那一年,二十一歲出任濮陽縣長的袁紹恰逢母喪,棄官爲母守孝,三載過去,正逢第二次黨錮之禍,袁紹決定補服父喪三年。他的生父是袁逢,過繼給死去無嗣的兄長袁成,袁紹與其說爲袁成,不如說是爲剛剛慘死的岳父李膺服喪。畢竟,他非袁成親生,父子從未謀面,怎及得上看重他、賞識他,並將愛女許給他的岳父李膺呢?
沒有人能體會得到當時袁紹心中的無邊痛楚,那三年守喪期裡,他無數次對天發誓,一定要爲岳父報仇,一定要讓奸閹付出代價,一定要、一定要……
離別政壇十八載,默默苦忍十五載,以無上毅力,終成士人領袖。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黃巾暴起,黨錮解除,他在大將軍何進的屢請下重新出山,五載規劃,一朝除閹,他兌現了當初發下的誓言。然而董卓進京徹底打亂了他的規劃……
不知不覺間又是兩年……
“本初元年、本初元年……”袁紹低聲唸叨着,漢質帝本初元年(公元146年)即是他的生年,驀然回首,發覺自己已經四十有六,即將步入老年,雖然容貌依舊俊朗瀟灑,仿若三十許。
“本初……”一聲驚叫傳來。
毫不誇張的說天底下敢當面喚他表字的人不出一隻手,此際更是隻有一人。袁紹微微詫異地瞥向快步走來的許攸,不明白他情緒爲何這般激動。
許攸臉色漲紅,揮臂叫道:“韓馥來了,就在黎陽”
袁紹一怔……
“快、快渡河,快啊……”
袁紹撇下營中數萬大軍,第一時間乘舟過河,韓馥出縣廷迎接,表示恭敬。袁紹對韓馥的忐忑視而不見,彷彿兩人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拉着他的手噓寒問暖。
韓馥雖知袁紹企圖,仍然大爲感動,險些落淚:“盟主待我如此,真真是無地自容。”
“吾本不願提,文節偏偏要提這些,唉汝南袁氏,潁川韓氏世代友好,些許齷齪,何必介懷?吾早忘矣。”袁紹拉着韓馥的手,一邊向裡走一邊道。此話不假,兩家關係甚至可以追溯到袁紹高祖,東漢名臣司徒袁安和司空韓棱友好,韓棱孫司空韓演亦與袁氏相善,及至韓馥,爲袁隗故吏,算算足足五代,百餘年了。
韓馥嘆氣道:“唉滏水大敗,鄴城陷落,終是讓我看清,我非冀州良主也……”
袁紹插話道:“蓋子英用兵如神,號爲第一,世間有幾人可與之相抗?”
“盟主無須安慰……”韓馥繼而苦笑道:“我如今要兵沒兵,要地沒地,僅剩下冀州牧名頭,若是盟主認爲這個頭銜還可一用,便讓我得一個讓賢美名吧。”
袁紹駐足,剛欲開口推讓,見韓馥雙眸猶如一潭死水,心有觸動,點點頭道:“既然文節決心甚堅,我應便是。”
韓馥聞言長舒一口氣。
兩人繼續向院落深處行去,袁紹問道:“文節家人可還安好?”
韓馥搖頭道:“生死不知。”
袁紹開解道:“蓋子英此番入冀,當爲冀州錢糧而來,不會輕易害人性命。如果文節實在不放心,我馬上修書一封,子英應該會賣一些面子給我。”
韓馥急忙道謝,他現在沒有別的奢求,只希望家人能夠平平安安。
袁紹認爲事不宜遲,命令河南大軍連夜過河,匯於黎陽城外,北上當日,韓馥當着數萬人的面將冀州牧印綬交與袁紹,正式交班,公告天下。
袁紹以車騎將軍承製任命韓馥爲奮威將軍,隨軍北上。
對於輕騎偷襲鄴城之舉,蓋俊僅僅是抱着試一試的想法,不能說全然沒希望,但絕不超過三成,龐德運氣顯然不錯,西門守將鄧茂竟然是袁紹方面的人,真是大妙啊。想及連續動兵兩年都不用再爲糧食發愁,蓋俊心頭一片火熱。
目前軍中有步卒約兩萬,騎兵四千,遂留徐晃領兵五千駐守大營,照顧三千傷兵及兩萬俘虜。蓋俊自將騎四千,飛速趕往鄴城,步卒萬餘則押解着冀州大營裡的上萬乘大車,數萬民夫緩慢而行。
蓋俊心急如火,僅用一日便趕到鄴城,飛騎入城中,士民皆注目。
龐德在鄴城的這幾日也沒閒着,令冀州刺史部徵集大車三萬餘輛,船數百艘,民夫數萬,日夜不停向外運送錢糧,看得鄴城士民痛徹心扉,這可都是冀州的錢糧啊。
蓋俊踏進刺史部,荀諶、郭圖、辛評等潁川士人迎上來寒暄,這些人蓋俊皆在河內袁紹處碰過面,而荀諶則早就相識,算來有十幾年了。衆人旁敲側擊袁紹繼任冀州牧,率軍北來,想看看他抱着什麼看法,蓋俊面色如常,直言好啊。
衆人猜不出他的真實態度,別開話語,聊起其他,期間荀諶半開玩笑地道:“龐(德)中郎下手可真狠吶,似欲將冀州府庫、糧倉搬空……”
蓋俊輕輕笑了一下,顧左右而言他道:“(荀彧)文若到底要在家鄉躲到什麼時候?我屢次修書,他回信都是含糊其辭,莫非要我派兵去潁川把他抓來不成?”
荀諶道:“昨日五弟回信說已將宗族出發,預計三月中到達冀州。”
蓋俊撫掌笑道:“那可太好了,我得說服大兄(袁紹)把文若讓給我。大兄如不讓,我便賴在鄴城不走。”
“……”潁川諸人面面相覷,蓋俊善戲言、好笑語,他這是玩笑話?抑或心裡話?
荀諶乾笑道:“素聞將軍愛談笑……”
蓋俊似笑非笑的看了荀諶一眼,荀諶頓時說不下去了……
郭圖突然道:“將軍少與袁車騎友善,十數年矣,今既不反對車騎入主冀州,可否手下留情?”
蓋俊暗暗讚歎,歷史上冀州潁川系,好像自己就對郭圖這個名字比較熟悉,其他人泛泛,全無記憶,而今看來不是沒有緣由,失笑道:“你知不知道滏水一戰我死了多少人?冀州府庫的幾億錢僅僅只夠撫卹而已,我多拿一些糧谷作爲補償不爲過吧?”見郭圖還要再言,蓋俊裝作不耐煩地道:“這是大兄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郭圖訕笑道:“自然是我的意思,將軍大可不必理會。”
蓋俊頗以爲然道:“我就說嗎。冀州富庶,大兄入主鄴城,秋收即可入數百萬石糧谷,數億錢,豈會與我這窮困潦倒之人斤斤計較?”
“……”窮困潦倒,這是在說誰啊?潁川諸人一陣無語。其北地屯田、河東鹽鐵、河內沃土、上黨布匹、北疆牛馬、鹽利……去年又聽說他遷百萬黑山民屯田上黨、太原。諸人可以撂下一句話,三年、五年後,關東諸侯沒有一個人能夠比得上他。就算如今,董卓也是天天對着北方流口水……
蓋俊之後幾日裡遊走於冀州官吏、士族間,態度謙和,溫文爾雅,此舉旨在爲龐德擦屁股。龐德並沒有在信中提及他拿長矟指着安平馮氏嫡系鼻子,蓋俊從旁人處聽說此事,頓時嚇了一跳,氣得他險些當衆掄鞭子,同時心裡自責自己對龐德太過放縱。
步卒、民夫到達後,川流不息的運糧隊伍變得更加龐大,至今已運出將近一半,即兩百萬石糧谷,或直接推車向西北而行,或運至污水,填滿船艙。
當聽說袁紹軍經內黃直奔鄴城而來,蓋俊命人加快運糧速度,免得雙方見面尷尬。同日,蓋俊從斥候那裡得知公孫瓚將數萬衆入魏郡,離鄴不過百餘里,比袁紹更近,不出意外,明日即到。
蓋俊臉色陰晴不定,公孫瓚明明知道他就在鄴城,依舊南下……
啥意思?想和我掰掰手腕嗎?
年齡,惟有年齡是雄傑們的最大敵人,袁紹五十五歲官渡輸給小其九歲的曹操,曹操也好不到哪裡去,五十四歲亦在赤壁之戰輸給三十四歲的周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