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屠各人進攻太原郡,殺死幷州刺史張懿,太原遭到極爲嚴重的創傷,治所晉陽以西本是人煙稠密之地,屠各人一來一回,頓成渺無人煙之所,直到今年也未恢復。這次屠各人聯手匈奴人而來,至少州、郡府不用爲疏散百姓發愁,着實省去不少時間、人力。胡族十萬大軍臨近時,漢國正好在晉陽西門外搭好一座堅實的營壘,內中糧草、戰具俱全,足夠相持數月有餘。
由於其時已是夕陽斜倚,兼且遠來疲憊,胡族並無馬上開戰的意思,停於二十里外安營紮寨。
大戰雖未打成,小戰卻開始了,雙方斥候展開血腥搏殺,直至天色大黑方纔停下。
明日必有惡戰,漢軍早早上榻歇息,幷州刺史丁原則睡不着,據統計,己方斥候陣亡者超過兩百人,傷者上百,而殺敵數不滿百人,二比一,這個數字太過觸目驚心,讓丁原心懷不安。蓋俊倒是不以爲然,胡人從小長在馬背上,長於騎射,斥候戰很少有近身的機會,對射自然是漢軍一方吃虧,有什麼好擔憂的。
次日天色還是漆黑時,步卒便開始在司馬、軍侯的指揮引導下有條不紊的出營,東南西三個方向到處都是刀槍鎧甲碰撞發出的鳴響。
邊地漢人和胡人間的恩怨史說上一天一夜也說不完,打胡人,軍官根本無須多費口舌,士卒絕對會拼了命死戰,尤其是幷州刺史丁原去年末招募的上萬兵丁,他們或許訓練不精,或許技藝不精,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大部分是去年屠各人入侵的受害者,仇人見面,份外眼紅,相信絕不會輸給蓋俊麾下那些百戰精兵多少。
西門行出的步卒距離戰場最近,從這裡出來的人多爲弓弩手,另外就是推着輜重大車、防守戰具的民夫,戰場上民夫是不可欠缺的一環,他們幾乎沒有戰鬥力,但他們可以爲大軍增加無窮的戰鬥力。
輜重大車共計疊加三層,連綿數裡,車的前方置放兩百餘張牀弩,一支支猙獰可怖的大箭堆放在牀弩旁邊,靜靜等候上弦。
南北二門的士卒以屯爲單位,邁着略顯凌亂的步子奔向西門外的戰場,慢慢增加着方陣的厚度,至天明前一瞬,兩萬步卒列陣完畢,黑壓壓一片,給人以壓抑之感。大隊騎兵從南北二門行出,向步卒方陣兩翼集結,彷彿爲一隻玄武裝上一對翅膀,鋒利嗜血的翅膀。
丁原和耿祉、蓋俊、崔均四人並馬出營,前者憂心匆匆道:“將軍、尊侯,據報上黨、河內皆有黃巾餘孽,你們說兩者有沒有可能暗中締結同盟?孤立我幷州?”
耿祉面部緊繃道:“這個……應該不會吧?”
“我覺得丁使君說得有道理,否則無法解釋胡人爲何要與我等擺出決戰的架勢。”蓋俊皺着眉頭說道。幷州北方失陷,淪爲胡區,東邊是恆山,張燕盤踞之所,不服王命,阻隔冀州。西邊是他的老巢北地郡,實力比較強,問題是涼州叛軍對北地虎視眈眈,根本抽不出兵力支援。倘若黃巾餘孽切斷河東、河內二地,幷州就完了。
耿祉道:“多想無益,河東、河內一方自有京中禁軍應對。”
丁原搖搖頭道:“我怕的是張燕啊這也是我爲何急於求戰的原因。”
蓋俊目不轉睛的看着他。
“儘快擊退屠各人、匈奴人,不計代價。”丁原臉容無比嚴肅。
“靠合着是叫我拼命啊?”蓋俊臉色頓時黑了下來,擊退屠各人、匈奴人靠步兵是不成的,只能靠騎兵,蓋俊麾下兩萬騎,佔漢軍總騎兵十成中的八成。這一場血戰下來,蓋俊部能剩下多少人?兩千?三千?五千?再多那就是過於樂觀了。
“尊侯,以大局爲重啊。”丁原也知此事強人所難,可難也得做不是。
蓋俊垂下頭,看似在思考,其實心裡罵翻了天:“大局,大你母親個頭人拼光了我拿什麼立足?莫說即將到來的亂世,而今手中攥着兩萬兵耿祉尚且這般囂張,沒了憑仗,這廝還不得將我生吞活剝了。丁原老兒,你是不是聯合耿祉一起害我?”
耿祉一旁陰陽怪氣道:“這還需要考慮?副帥,你到底是不是我大漢國的中郎將?”
耿祉的話反倒使蓋俊平靜下來,他從不和死人置氣,在他眼裡,丁原是死人,耿祉也是死人,等明年董卓進京後,立馬派人陰死這孫子,順便取而代之。度遼將軍乃是北疆統帥,有督幷州軍事之責,可以以此名正言順的接管幷州。
金光刺透晨霧,爲天地帶來一絲色彩,隨着天際放亮,漢軍整裝待畢。中路由兩萬名衣甲齊備的步卒組成,位於數以千乘的大車後方,以千人爲一陣,整座大陣細分爲二十個小方陣,處於最前排的是長戟士。邊地自古尚矛,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涼州、幽州都是如此,幷州同屬邊地,但似乎受到冀州、司隸的影響,長兵以戟爲主。
長戟士周圍夾雜着弩士,以射程遠近排列,腳踏弩壁而張之的蹶張弩以及腰開的腰引弩無疑屬於第一列,從十石依次遞減,一直到三石爲止,以下皆爲手弩。更後排則爲步弓手,一張張長達六尺的長弓被士卒們靜靜拎在手中,腳邊是插滿箭矢的箭壺。
步軍兩側各置上萬騎兵,另有五千散佈後陣。右翼以五千幷州兵、五千北地兵組成,幷州兵由主薄呂布、張遼、張楊等人統攝,北地兵的統帥是破虜校尉張繡、平虜校尉蓋觀。
左方以破賊中郎將蓋胤爲帥,下轄虜校尉關羽、殄虜校尉黃忠、騎都尉龐德。
不難看出,蓋俊選人很有針對性,比如右翼因爲有呂布、張遼、張楊等人,便選派用兵穩健的蓋觀、張繡爲將,似有保留實力之嫌。而左翼,軍中凡是稱得上勇猛之輩,如蓋胤、關羽、黃忠、龐德、鮑出、胡封、車兒、貞良、楊壽等統統編了進去。
丁原這廝實在是太不要臉了,起先竟想讓他麾下兩萬騎充作左右翼,幷州五千騎作預備軍。都是混官場的,誰比誰傻?蓋俊當然不幹了,丁原毫不相讓,兩人僵持不下,又有耿祉一旁幫腔,蓋俊惱羞成怒下撕破臉皮,威脅中途帶兵逃跑,駭得丁、耿二人瞪目結舌,指着他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不可否認,這個方法很無恥,更不能否認的是,效果極佳,丁、耿不得不妥協,纔有了這一番排兵佈陣。
“轟隆隆……”
鋪天蓋地的馬蹄聲傳來,鮮卑大軍迎着朝霞排成長列馳來,無邊無際。漢軍將士無不倒吸一口冷氣,昨日由於距離甚遠,他們雖然知道胡人來了不少人,至於到底有多少則沒有概念,而今屠各、匈奴聯軍十萬大軍齊齊出動,聲勢浩大,任誰都要發憷。
漢軍心裡打鼓,屠各、匈奴人何嘗不怕,對面那可是四五萬裝備精良,布好大陣的漢人大軍。
須卜單于臉色由紅轉紫,又由紫轉黑,腸子都悔青了,自己放着富庶的河東不搶,居然跑到這裡和四五萬漢軍精銳死磕。
路那多、董七兒、石虎等屠各首領相視一眼,心裡齊齊暴罵,孃的被狡猾的漢人耍了郭泰使者說使匈奴中郎將蓋俊只帶了數千人馬,幷州也只有萬餘人,合計也就兩萬上下,或許會多出數千人,至多不超過三萬。當時路那多、董七兒、石虎等人都贊同那名使者的說法,北地兵力雖多,然漢人朝廷很少會讓人帶大批兵力赴任,蓋俊麾下最多也就三五千騎,他們擊敗幷州軍,殺死刺史張懿,自是清楚幷州兵力嚴重不足。
路那多咬牙切齒道:“狡猾的河東漢人一定是希望我們和漢軍拼得兩敗俱傷,漁翁得利。”
董七兒見不遠處的須卜單于垂着頭,心事重重的樣子,臉色鐵青地道:“小點聲,別讓須卜那個懦夫聽到了,我敢保證他會轉身逃跑。”
“現在怎麼辦?”石虎急得額頭直冒冷汗。
“怎麼辦?”路那多捏緊馬鞭,藍眸泛着兇光,恨恨道:“我們還有選擇嗎?打”
董七兒哼道:“你說得輕巧,怎麼打?誰打頭陣?你?我?須卜那個懦夫?”
路那多氣急敗壞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講這些。一戰不打就撤退的話,蓋俊必然會追擊,先零王野利、鮮卑大王和連便是你我的下場。”
石虎和董七兒相繼打了一個寒戰。
沒法子了,打吧。
本以爲這是殺死蓋俊的好機會,而今他們只祈求撤退時不要傷亡太大就好。
由此心裡更恨河東的漢人,暗暗發誓一定要給對方一個教訓。
周圍漢軍的嗡嗡聲傳入耳際,呂布不爲所動,雙眸散發着幽幽的光,直視胡族大軍,半晌收回,似有意似無意的掃了一眼左方,緩緩開口道:“稚叔、文遠,漢軍人人不安,我欲振奮士氣,可敢與我一道衝陣?”
張遼年輕氣盛,熱血沸騰,高呼:“有何不敢?”
張楊已過而立之年,想得比較多,他皺眉道:“衝陣自會提升士氣,問題是人數幾何?少則不濟,多則影響軍勢……”
“百人足矣。”呂布一臉傲然,說罷募幷州健兒百人,勇士成廉,魏續、宋憲、侯成等人皆應募,其等披雙鎧,持撩戟長刀,尾隨呂布、張遼、張楊躍馬衝出。
“嗯?怎麼回事?”丁原立於指揮車,目光遍及戰場,很快發現了右翼出現狀況,乃遣使者直奔右翼,使者半路攜帶一人返回,那人稟告呂布爲振軍心,率百人衝陣。
“胡鬧”丁原勃然大怒道:“兩軍對陣,他身負偏帥之責,竟逞匹夫之勇……”
耿祉語氣泛酸道:“那呂布區區主薄小吏,本就不配統帥五千大軍。使君不聽良言,才致此禍。”
“我看將軍言之過早了……”蓋俊笑着說道:“昔年飛將軍李廣將四千騎出右北平,爲匈奴左賢王四萬大軍圍困,軍中皆恐,廣幼子李敢率數十騎直貫胡騎左陣,從右殺出,回報飛將軍,言胡虜易與耳。軍心乃安。使君、將軍不覺與今形勢十分相像嗎。呂主薄勇武冠於幷州,未必不是第二個李敢。”
耿祉一臉諷笑道:“副帥此言差矣。呂布何德何能,敢與李敢相提並論。”
丁原本已緩和的臉色猛地一沉,耿祉這話太難聽了,什麼叫呂布何德何能?呂布再不濟,那也是我的親信,豈能容你說三道四?
耿祉話說出口就後悔了,擺明了是蓋俊挖個洞,他傻乎乎鑽了進去。他與蓋俊有怨,實在不該再得罪丁原這位幷州實權派,不過他也不打算補救,開玩笑,扶風耿氏乃是天下第一等大門閥,丁原出身寒家,還不值得他低頭。
丁原咬牙道:“勝便罷了,若衝之不動,我必斬其首級祭旗。”
蓋俊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數萬漢軍看着百騎脫陣而出,直奔胡騎,皆是目瞪口呆,心道誰膽子這麼大,敢以百人衝擊十萬。
呂布那人是呂布
這個消息以旋風般的速度橫掃漢軍方陣,不一刻就變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幷州人熱血沸騰,頓戟敲盾,大聲嘶吼道:“漢軍——威武——漢軍——威武——”
涼州人受到感染,也跟着大喊:“漢軍——威武——漢軍——威武——”
胡封呆若木雞道:“呂布那廝搞什麼鬼?對方可是有十萬人,不要命了?”
“壯哉”關羽拍掌驚呼道。
黃忠由衷讚道:“此人有勇者之武,亦有勇者之氣,異日必爲我大漢良將。”
蓋胤、鮑出、龐德、車兒等人皆是點頭附和。
胡封回過神道:“還是先保住性命再說吧。別來個壯志未酬身先死。”
“烏鴉嘴……”
相比於漢軍方的振奮,屠各、匈奴聯軍則一臉呆滯,他們何曾見過這等彪悍之人,對方想作甚?以一敵千嗎?
不等胡人反應,一百騎馳破遼闊的戰場,繞一道小弧,闖進胡族大軍左翼。
“殺……”呂布暴吼如雷,動作如風,大戟劃出一道絕美的弧線,斬飛一胡頭顱,胡人致死臉上都帶着一絲茫然,太快了。戟鋒削斷一首,呂布化戟爲棍,扭腰橫掃,一連擊落四五人方止,周圍爲之一空。呂布左有張遼,右有張楊,無後顧之憂,一人一戟夾帶着一團厲風,橫行於胡騎之間,所向無敵,沒有人擋得下他一招半式。
“殺啊……”張遼面色紅潤,眼珠赤血,鐵戟掃飛攻向呂布的短矛,手腕一抖,反用小枝割斷偷襲之人脖頸。緊接着他大喝一聲,戟出如電,他這柄大戟重達數十斤,尋常人提起都很吃力,他卻運轉自如,平日與人相鬥,最是佔便宜,何況匈奴、屠各人器械不精,多爲銅質,無論用刀矛相抗還是用木盾抵擋,皆被砸了個稀巴爛。
呂布、張遼二人如同下山猛虎、入海孽龍,兩杆大戟揮舞成一團青光,殺得胡人人仰馬翻,鬼哭狼嚎。數十漢騎緊緊相隨,一路高呼,舍死奮戰,擋者披靡。
胡人的長處在於騎射無雙,弱點則是裝備簡陋,漢人裝備精良,騎射一般,正好與之相反,胡人最怕的便是漢軍精騎衝陣,因爲一旦混戰,射術無用,這時防具兵刃就成爲了決定勝負的砝碼。呂布率領的漢軍數十騎被雙鎧,馬也着兩層皮甲,刀戟鋒利,萬衆之中如入無人之境。
“漢人找死”匈奴千長暴怒,持矛搠至,呂布看也不看,撥開短矛,迴轉大戟,刺入千長胸膛將其挑殺,順便砍翻象徵千長的大旗。這是第幾面了?呂布不記得了,張楊確是記得清清楚楚,第六面,也就是說呂布幹掉了六個相當於漢人司馬的千長。
呂布入陣前英俊瀟灑,使人心折,入陣後渾身浴血,鬍子都染成紅色,眼珠暴凸,說他凶神惡煞都是輕的,簡直就是魔鬼一般的存在。匈奴人被殺寒心了,寥寥不多的勇士妄圖抗衡,戰死當場,餘者不是拼命向後退便是逃往兩旁。
呂布又用大戟殺死兩人,略感疲累,衝殺幾裡了?應該過半了吧?回首向後,一百勇士只剩下四十餘騎。他扭頭的工夫,數支胡矛飛刺而來,呂布轉回身,雙目圓瞪,戟破虛空,敢於向他出手的胡人無一活命,盡被誅殺。
“天神啊他不是人……”一名匈奴人丟掉武器轉身逃跑。
呂布追上一戟削斷他的半邊身子,戰馬踏着死去的屍體繼續向前、向前……
不知廝殺了多久,呂布神經變得麻木,機械的揚戟、揮戟,殺人……
一抹光線
呂布注意到了,不是頭頂,而是來自前方。
即將破陣了嗎?
“兄弟們,加把勁,就要破陣了”呂布心頭振奮,倍添勇氣。
“萬歲……”迴應呂布的只有不滿三十人。
“殺……”滾燙的熱血澆到呂布臉上,代替即將風乾的黑褐色血跡,重新變得鮮紅妖冶。匈奴人肝膽俱裂,紛紛讓開一條道路,任使殺神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