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詡經安定郡南下左馮翊,而後轉入北地郡,其實從安定直入北地顯然更近,但他卻不取,原因很簡單,安全沒有保障,賈詡向來珍惜生命,他寧願多走一些路也不想冒險,畢竟,命,只有一次。
到達北地郡治所富平,被告知蓋俊前往泥水河畔屯田區了,賈詡猶豫一下,還是決定見蓋俊一面。
乘車北上,但見田疇整齊,屋舍儼然,給人以有序之感,一連經過數地,除非地貌相差太大,否則看不出有什麼區別,就像在一個地方不停兜圈子。
管中窺豹,賈詡歎服其能,他前時經過漢陽,曾親眼見到傅燮安頓羌胡之所,與這裡相比,猶如燈火與日月之別。
另外給他感觸最大的是兵,北地兵多,無論步卒、騎卒、那神態、舉止,一看就是精兵。蓋俊最近的一次勝仗是全殲鮮卑十萬兵,擊殺鮮卑大王和連;往前推剿滅安定羌胡十萬,斬羌胡大帥唐頗;再往前推橫掃北地先零羌十萬,生擒先零王野利;再往前推斬俘數十萬黃巾蛾賊,陣斬黃巾賊首張樑。
“這份沉甸甸的功績,說他當世無雙也不爲過,他纔剛滿二十六啊”
馬車顛簸向北,賈詡靠在車廂,雙目合併,默默想着:“今無聖主,外養數年,誰能壓得住他?朝廷早就有所警惕了吧。那麼,蓋射虎,你會如何應對呢?”
蓋俊這日正在視察田地,忽聞武威賈文和至,立刻放下手邊的事,前去迎接。
看到蓋俊,賈詡心裡頗是感慨,上一次見面還是九年前,那時,蓋俊初出茅廬,乃是天下第一少年郎,外謙而內傲,鋒芒掩飾不住,刺痛人眼。而今久爲上位者,變得沉穩內斂,走起路來腳不帶風,面上威嚴甚重。
蓋俊也在打量着沉靜的賈詡,他已年過四旬,也許是當初他身上那股沉穩若定的氣息給蓋俊留下太過深刻的印象,以至於認爲對方這些年根本就沒有一絲變化。
“蓋府君……”賈詡微微一禮。
蓋俊擺手朗笑道:“你我同門,何必見外?如果不棄,喚我一聲子英可好?”
賈詡笑着搖搖頭。
蓋俊嘆氣道:“蓋某最不耐俗禮,一聽君字,便覺渾身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這樣,你就叫我蓋射虎吧。”
賈詡道:“蓋射虎。”
蓋俊邀賈詡散步,期間他怔怔望着田間,幾次欲開口都沒有說出來,說實話他心裡很忌憚賈詡,前世通讀其傳記時後背一陣發麻,他似乎擁有‘透視‘之能,通過言行舉止就能輕易探得你的心中想法、心裡活動,甚至看穿你的思維方式。通俗地說,這廝是一個玩弄人心於股掌之間的高手高手高高手,把你賣了還幫他數錢。有這樣一位比你更加了解你自己的屬下是件很可怕的事,但他若成爲你的對手,則更加可怕。
“蓋射虎爲何遲遲不言?”賈詡眼中閃過一道異色,他一直弄不懂蓋俊爲何將寶貴的孝廉名額送給他,現在有幾分懂了,他似乎很看重自己,卻又有些忌憚。
蓋俊頓時知道對方有所察覺,苦笑道:“與賈兄交談,如履薄冰。”
賈詡輕笑着說道:“世間傳言蓋射虎善戲言,好笑語,果然不假。蓋射虎縱橫於千軍萬馬間,尚且遊刃有餘,何懼與我交談。”
蓋俊啞然,賈詡繼續道:“我來時曾在閻君居處小住三日,相談甚歡。”
“閻世伯嗎,一晃又數年未見了,真是想念啊。”
賈詡仰頭追逐一羣鴻雁,說道:“蓋射虎可曾聽說閻君勸皇甫將軍兵臨帝都,取而代之?”
蓋俊點頭道:“有所耳聞。”
賈詡瞥了一眼蓋俊,又道:“蓋射虎認爲事可成否?”
蓋俊搖搖頭道:“徒勞耳。”
“因何?”
“漢祚未衰。”
“今衰未?”
蓋俊再次啞然,賈詡灑然一笑,他雖未答卻是答了。
賈詡走了,進京爲郎去了,蓋俊自嘲自己實在不適合和聰明人玩遊戲,隨後將注意力轉移到春耕上,忙前忙後,四月纔回到富平。
一時郡中無大事,難得清閒,蓋俊帶着一家人外出踏青遊獵。
馬車緩緩出了城北停在道邊,從中鑽出一個輕袍高髻的美婦人,絕美面龐透着一股小心翼翼,蓋俊笑着說道:“何苦由來?”
蔡琬白了他一眼道:“讓人看見府君夫人乘馬而行,成何體統?”
蓋俊笑笑,抱住蔡琬,將她送上馬,趁機大肆揩油。
“別鬧,別成和虎頭還在後面呢。”蔡琬面龐微紅,輕輕掙扎。別成即傅幹,虎頭即馬超,兩個小跟班平日寸步不離左右。
“好重。”蓋俊眨眨眼,一本正經道:“琬兒,你該減肥了。”
和蓋俊朝夕生活七年,蔡琬自是知道減肥是何意,捶打夫君的肩膀。
蓋俊翻身上馬,兩人手牽着手,並馬而行,一路談笑。到得一處山腳,卞薇抱着蓋謨、牽着蓋嶷下車,兩個孩子剛剛下地,立刻瘋玩起來,清脆的笑意溢滿四野。
蓋俊讓蔡琬和卞薇帶兩個孩子玩耍,而後領着傅幹、馬超提弓進山狩獵,蓋射虎、落雕長史名號那是吹的嗎?射了幾隻野雞野兔練練手後直接就找上大傢伙,傅幹馬超看着數百斤重的野豬被蓋俊一箭撂倒,再一箭斃命,不禁面面相覷。
馬超行到野豬屍體前,拿腳踢了踢,語氣中充滿羨慕地道:“我這輩子不知能否學得飛將軍、蓋虎牙、蓋射虎,開三百斤強弓。”
蓋俊聽罷笑道:“肯定能的,我十二歲纔開一石弓,你小子十一就能開了。”
傅幹朗聲道:“在這北地,有此臂力的勇士選不出一百也能湊出十幾個,何論天下?何論有漢數百年?那會是多少,幾千或是幾萬?但只有飛將軍、蓋虎牙、祭遼東等寥寥幾人名留青史,蓋射虎日後亦必是其中一員,他們靠的不是彎弓三百斤,而是功績。所以說,你與其磨練箭術,不如花點時間看看兵書戰策。匹夫之勇何足道哉。”
馬超怒道:“你罵誰是匹夫?你纔是匹夫”
傅幹哼了一聲,不屑與馬超拌嘴。
蓋俊笑得更開心了,傅幹今年十三,只長馬超一歲,卻極爲成熟,他的思想放到大人中都算得上出類拔萃,這個大人是專指有文化的士人,比如其勸說父親之語,蓋俊直聽得瞪目結舌,這不活脫脫的一個小謀士嗎。
大傢伙太大了,三人只得放棄,各拎着雞兔下山。
聽說蓋俊殺了一頭野豬,長子蓋嶷還從來沒有見過野豬,便小聲央求着要看看,蓋俊摸摸他的頭,趁着生火燒烤的工夫,帶他進山。
山區崎嶇,蓋嶷走到一半氣喘吁吁,也不喊累,蓋俊心疼兒子,把他背到背上。蓋嶷小臉貼到父親頸項,猶豫了半天,小聲道:“阿父,我想學射箭。”
蓋俊訝然道:“你爹我八歲才學騎射,你五歲就想學?說說,爲什麼想學射箭。”
蓋嶷正色道:“去年阿父去打鮮卑壞人,阿母天天唉聲嘆氣,愁眉苦臉,我想學了射箭後,就代替阿父打壞人,然後阿父就可以天天陪着阿母,這樣阿母就開心了。”
“好兒子。”蓋俊心頭暖洋洋的。
“阿父你同意嗎?”
“嗯。”
蓋嶷看了一眼野豬便失去了興趣,與其說他想看看從未見過的野豬,不如說想把阿父帶到一個沒人的地方道出心裡的話。這個小傢伙,害羞的性格什麼時候能改一改。
父子下得山來,雞兔正好散發出誘人的香氣,蓋俊連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拉着兒子到溪邊洗乾淨雙手,坐在篝火前享用獵物。似乎是繼承了蓋俊大胃王的特性,蓋嶷小小年紀特別能吃,蓋俊笑着說“平民家怕是養不起你”。蓋嶷感到害羞,用油光油光的嘴脣親了阿父一口,繼續埋頭啃咬。
蓋俊喝下一袋酒不太解饞,眼巴巴望向蔡琬,被蔡琬毫不留情的拒絕了。蓋俊心裡異常鬱悶,自從離開京師他就很少參加酒宴,相比於過去動輒一石酒,現在一日也就三四斗的量,這樣蔡琬還要控制他,天理何在?
飯飽酒不足,蓋俊懶洋洋躺在草地上,翹着二郎腿目視東南,道:“也不知道伯陽能不能通過父親的考驗。”楊阿若養好傷便即刻起行進京,這會應該和父親見上面了。
蔡琬輕聲道:“舅不會爲難伯豐的。”
蓋俊點點頭,此事板上釘釘,不會出現變故,他更多還是心念阿妹,不自覺的脫口而出,這一晃,都一年多沒見着小鶴兒了。妹控?呸蓋俊纔不認爲自己是妹控,他對小鶴兒的感情很複雜,亦父亦兄。
楊阿若到京時,蓋勳恰好升任河南尹不久,河南尹算是兩千石太守、國相中最顯赫者,其不僅掌管畿輔地區和首都洛陽,還可以參與朝政。蓋勳性格剛直,一上任便給了諸常侍幾個下馬威。沒辦法,京師多閹黨,這些人一向橫行慣了,無法無天,蓋勳卻不吃這套,誰面子也不賣,皇帝劉宏親自求情都被硬邦邦拒絕,一時間威震朝班,京師斂跡,百姓歌曰:“蓋伊元固。政如冰霜。威如雷霆。奸軌消亡。”
馬昭不喜楊阿若,然夫君既然已經鬆口,她也就沒有給其臉色看,但讓她笑容可掬,卻是甭想。馬昭越是這樣,楊阿若蓋繚就越恭敬,苦等兩日,蓋勳休沐歸來,考其左傳,見他對答如流,暗地裡點點頭。蓋勳潛修左傳數十載,對方是真心學習還是應付了事很容易就能看出來,和他商議具體婚事,兩人約定六月進京親迎,婚事便算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