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父偃死了。死在庭院中那棵樹上的最後一片枯葉落下來之前。
這個曾經在史書上權傾朝野令天下諸侯聞風喪膽的人物,因爲元召的參與,最終沒有能夠飛龍在天風雲激盪。有很多時候,元召看着被自己改變生命軌跡的每一個人,走向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他的感覺很奇怪。
也許這些已經死去的人,並不知道自己被悄悄地改變過什麼。命運的安排就是如此奇妙,生命旅程中走過的每一個分叉路口,都代表着天差地別的未來,一念之差,一步天涯,輪迴不息,難以複製。
主父偃最後還是了卻了遺憾。沐浴在東方升起的霞光中,他眼裡煥發出久違的神采,問了元召一個他在心中疑惑已久的問題。
“從前日子……曾經聽你言語中說起過許多奇聞異事,那些煌煌盛世場景,真的是人間所能夠達到的高度嗎?”
安靜的房間裡再無別人,面對着他最後渴求的目光,元召輕輕點了點頭。相識一場,從此天人永隔後,沒有來生!他不忍欺瞞,遂握住那隻枯瘦如柴的手,輕聲細語講述起一些如果被別人聽到必定會驚魂失魄的秘密。
“原來……那個最初的傳說是真的啊……你果然不是我等凡人……呵呵!”
最後的笑容凝結在臉上,完全放下心事的主父偃安然逝去。良久之後,元召用手輕輕替他合上眼睛,巨大的悲傷涌上心頭。竇太后、竇嬰、汲黯、鄭當時、姚尚、季心……主父偃!當他終於成長爲搏擊長空的雄鷹時候,曾經替他遮擋過風雨的這些人,終於都漸漸的離開,永遠不再回來。
秋末冬初的季節裡,正東方向的長安城霞光萬道,氣蘊蒸騰。涇渭之水,奔流不息。南邊的終南山壯闊深遠,風貫林間,龍吟虎嘯之音不絕。元召負手而立在高處,已經待了很久很久。
“元哥兒,對不起……。”
已經換上一身素白孝服的太子劉琚默默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了一句。這其中包含的無限愧疚,是他代表先皇帝和整個皇室對元召的道歉。
“不用說這些。那些事……本來就與你沒有關係。”
元召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這些日子的遭遇,已經把這位太子殿下折磨的心力交瘁,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可是,我還是不能原諒自己啊!如果在出巡之前,我能對你加以提醒的話,也許就能避免很多事發生……都怪我! ”
太子的痛苦與內疚發自內心。雖然知道在皇帝的意志下,就算他想做些什麼恐怕也無濟於事,但他還是痛恨自己在這件事上的懦弱。
“好了,不要再糾結。先皇帝陛下的良苦用心,不過都是爲了江山的穩固,本來就無可厚非。在我領受遺詔之時,已經答應過他所有恩怨一筆勾銷。”
元召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不希望太子爲此而背上心理負擔。那樣不管是對誰都沒有好處的。感受到他手掌的寬厚,太子劉琚想起他這些年對自己的幫助,又想到父皇的死去,終於忍受不住悲傷,淚落如雨,哭了一會。
“其實,主父偃先生教授過我很多道理,他胸有大才。如果不是天不假年……唉!元哥兒,你也不要太悲傷了。”
看到元召的臉色始終不好,太子忍着自己心中的難過,倒是先勸說起他來。元召默然。這些胸中傷痛,不是勸解就可以排遣的,也許唯有時間可以治癒。
“往事已矣,不必再說。太子,長安許多大事正等着你才能決定……也許,我們該回去了。”
兩人並肩而立,看着秋水浩蕩,天地遼闊,惆悵之餘,更有無限期望漸漸滋生。明日之後,這腳下山河,真的就任憑他們年輕的雙手去盡情描畫了嗎?
而在不遠之處,當初追隨着太子劉琚來長樂塬避難的所有人都已經準備完畢,以司馬相如爲首,在安靜的等待着他們,整裝待發。
八百赤火軍騎兵盔明甲亮,精神抖擻。當初是他們從長安西門外救護落魄太子至此,今日又將全程護送他歸去長安,登基爲帝。
那一匹赤火騮駒好像懂得主人心意,在這樣的場面下,難得的沒有去急躁的奔馳。而它的主人,在一襲大紅戰袍掩映中,臉孔有些異常的紅暈。好在,她放下了面甲,沒有人會發覺,也不怕她如水眼眸裡盛滿的柔情被那人回頭看到。
更沒有人能夠知道,她一身堅硬鎧甲之下包裹的那顆心,此刻非自己所屬,已經牢牢的牽掛在元召身上。從東海歸來的千里行程中,元召已經對她許諾,這件事了結之後,就會讓她退出軍中,歸於安寧。
雖然這身將軍甲冑還有些捨不得,但一旦多年的心願得償,卻也顧不了許多了。想到從此之後,收起殺人劍,學會理紅妝,如世間許許多多平凡的女子一樣,爲了一個人,朝朝暮暮,煮茶習書,心底便有異樣的甜蜜。
主父偃的遺骸被安葬在長樂塬最南端的渭水之畔。臨行之前,元召最後去祭拜。一抔新土,春釀飄香,這山青水明的地方,想必他漂泊大半生的靈魂能夠得到很好的安息吧。
“元侯,放心去吧。老友墳墓,我自然會悉心照顧。從此以後,你在廟堂上所做的一切成就,我都會經常來念叨給他聽的。”
素衣高冠的董仲舒比主父偃的年紀還要大上幾歲,不過他的身體一向硬朗。此刻雖然是同樣的感傷,望着這個即將踏上最新徵程的年輕人,他的語氣中更多的卻是勸勉之意。
元召心中感激,臨別再拜。他這次輔佐太子重返未央宮,除了昔日的追隨者之外,同時帶走的,還有長安皇家學院的一大批青年才俊之士。
董仲舒這些年爲這所學院可以說是嘔心瀝血,傾注了全部的精力。時至今日,天下博學鴻儒彙集,各類學科分工明細。坐落在長樂塬風水最佳地的長安皇家學院,已經真正的成爲培養帝國精英的搖籃。
也正是因爲有這樣的保障,元召纔會藉着這次機會,大刀闊斧毫不容情的清除了半個朝堂的腐朽反對勢力。盛世帝國,要想長治久安,就要不斷的創新發展,而不是整天陷入權力鬥爭的傾軋和內耗。他早就想把朝堂上那些重要的職司部門來一次大洗牌,含元殿之變,從這個方面來說,正當其時也!
“董師,我給你留下的那些滋補藥品,切記按時服用。雖然不是什麼靈丹妙藥,但對於祛病延年健身安康,還是多少有些作用的。”
感受到元召的殷切之情,董仲舒點頭答應。他素來信服元召的醫術,更知道他親手煉製的那些藥品,都是取自於海外珍貴的各種藥材成分,這份情意,足夠厚重。
諸事安排已畢,大隊人馬啓程,迤邐往長安進發。不過三十餘里的路程,一個時辰之後,永寧門在望。
早已經得到通報的東方朔、衛青等人率領大批臣民人衆在此等候多時。太子下馬,彼此相見,自然有一番驚喜悲傷。
進城之時,太子劉琚忽然停下腳步,召喚長安令任寬到跟前來,說起那日永寧門遇險,卻是多虧了他的堂弟任安捨身相助,才能順利的出城而去。只是可惜,任安將軍在反對勢力的追責下,不甘受辱自刎而亡。他後來得知消息,一直耿耿於心難以釋懷。
面對太子的愧疚之意,任寬拜倒在地,代替堂弟叩謝勸阻。任氏兄弟素懷忠義之心,太子十分感動,牢記在心中。等到繼位之後不久,便對死去的任安追授賜封,讓其榮耀等身恩澤後人,也算是報答了他的忠烈行爲。
太子劉琚入城,進未央宮,先在前殿祭拜先皇帝靈柩。然後急忙奔回建章宮去,見衛皇后安然無恙,纔算是放下心來。彼此說起這短短數日的驚恐不安,自然更有一番傷悲。
“琚兒,若無元召,不僅你的性命難保,恐怕連母后和衛氏一族都會族滅無類!大漢王朝更是將岌岌可危……母后希望你記住,不管未來在朝政大事上你們出現什麼矛盾,都不可忘了他數次的救助之情啊。”
太子重重點頭。不用說元召從前的救命之恩和這些年兩個人之間的情義,就是他在風雲激盪之際所展現出來的家國情懷,也足以值得自己敬慕和學習。
“母后儘管放心!兒臣即位之後,當以國政託付。元哥兒握相權掌管大政,舅舅挽大將軍印震懾四方……兒臣有他們兩人爲左膀右臂,又有何憂呢!”
衛皇后心中寬慰。太子能這麼想,真是太好了!這並不是簡單的放權,而是絕對的信任,更是太子的聰明之處。
爲了迅速安撫民心,儘快平定含元殿之變引起的慌亂。聽從大臣們的勸告,太子劉琚即日登基,正式坐上皇帝位。是爲大漢帝國第六代君王。
卸去鐐銬重新拿起史筆的太史令司馬遷,鄭重記下:“後元二年秋,天子崩,諡曰孝武皇帝。太子琚繼位,謁高廟,改元,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