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任長安令名叫李蘊,是去年從待詔金馬門的翰林賢才中擇優選任的。而且是當今天子親自的任命,從中可以看出朝廷啓用年輕人才的決心。
上任一年半以來,官聲還算可以。雖然比起幾位前任還遠遠不夠,但相對來說,已經是比較踏實做事的好官了。
年輕得志,平步青雲,本來這樣磨鍊上幾年,也算是有處理民生能力的經驗了。卻誰知道,忽然之間就遇到了天災,這個巨大的考驗降臨面前的時候,李蘊才發現,自己辛苦讀過的聖賢書,卻並沒有教會如何應對當前的局面。
早些時候,接到皇帝的旨令後,李蘊不敢怠慢,先顧不得理會府衙的損失,連忙召集起了手頭上所有能夠找到的官府差役們,在他親自帶領下,開始上街清查,安撫民衆情緒。
眼中所見,自然是觸目驚心。尤其是那些家園毀壞親人不幸身亡者的哭聲,更是令人悲切。這樣的境況中,長安令大人的勸導並起不到什麼太大的作用。反而有一些悲傷和埋怨的情緒開始在四處蔓延,聚集在各處街道上的人羣中,有偶爾的打鬥和爭搶發生,也許在下一刻,就會有火星出現,引燃暴亂的烈火。
府衙的力量不過幾百人,太薄弱了,從來沒有處理過如此棘手問題的李蘊,爲了怕引發突然的變故,只得去皇帝面前求援。還好,汲黯大人挺身而出,主動擔起了這個責任。
現在的場面就是主爵都尉汲黯帶領着一幫官吏,會同長安府衙的所有人,在街上維持局面,幫助救治傷者,搶救一些埋在廢墟中的財產。
汲黯大人在長安民衆中的威望還是很管用的。之前亂糟糟的局面暫時穩定下來,在官府中人的帶領和幫助下,大家開始壓下悲傷的情緒,齊心協力的把清理出來的死者遺體擡到統一的地點安置,然後搶救性地搬出一些還能用的東西,畢竟活着的人災難過後還要生存。
李蘊也暫時安心下來。吃苦受累的做事他不怕,就怕沒有辦法控制住局面。看着前面那個佝僂着身子的背影在指揮着人們忙碌,年輕的長安令這會兒也顧不得其他了,挽起袖子撩起官服,滿頭大汗的帶人搬擡起東西來。
汲黯自己請纓去疏導災情後不久,看着面前匯聚而來的消息,皇帝劉徹終於也在宮中待不下去了。見宮中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不顧幾位大臣的勸阻,他親自率領着一些年輕的臣子和大批的侍衛走出未央宮,來實地查看災情。
皇帝沒有擺什麼儀仗,更沒有穿天子袍冠,換上普通的布袍,與尋常人沒有什麼兩樣。他本來就經常私自外出微行,早已經習以爲常。
不過這次自然與往日不同,他的心情異常沉重。因爲跟在身後的那位他最近非常信任的仙師夏侯先生,剛纔已經委婉的提醒過他,天降大災,很有可能預示着國家也將會有不可預測的禍事發生了!
這樣的話如果在平時說,皇帝自然會龍顏大怒,加以斥責。但看着眼前的滿目瘡夷,他卻只是無奈的深深嘆了口氣。心中已經暗自在打“罪己詔”的草稿了。
這是慣例。不管皇帝從心裡相不相信,服不服氣,都必須要爲這樣的老天懲罰買單。打從三皇五帝時候起,歷代王朝就是這麼過來的。
皇帝既然自詡爲天子,代天行事。那麼每當老天爺降下天災,也就是說對自己的這位代理人所做之事有所不滿了,是加以警示。既然如此,皇帝就要趕快檢討,好好找出自己最近所犯的過失,保證改好,然後才能求得寬恕,老天不再降罪於他的子民。就是這麼一個套路。
既然天下人都認可這樣的方式,皇帝就沒有理由不去背這個鍋。這次,他即便想讓丞相公孫弘接盤,也沒有辦法甩給這位“背鍋俠”了。
因此,這會兒他臉上的沉重可不是裝出來的。這一方面是爲了上述原因,另外,看到昔日繁華的長安街市面目全非不成樣子,心中也很是難過 。
皇帝一行人,沒有人有空理會他們,也自然不會有人辨認出他來。到處都是慌亂的搶救者。走到朱雀大街南段時,前面的聲音有些雜亂。在一片倒塌嚴重的民房商社中間,他看到了汲黯和長安令的身影,不禁停下了腳步。
白髮的老臣這會兒已經很是疲乏,但他仍舊咬牙堅持着。再過不久,暮色就要降臨了,在此之前,必須要盡最大努力把還能生還的人搶救出來,最起碼,能多救一個是一個。
李蘊其實也很累,他的雙手滿是血泡,臉上也有幾道擦破的傷痕,經過他們的號召和努力,在這段時間之內,已經救出來了幾百的倖存者。雖然大家都雙眼冒火,卻沒有人想要停歇。
駐紮在南門附近的巡武衛勁卒也已經奉命開了過來。不過他們不是來彈壓民衆的,而是來幫着救人。在這樣的時刻,不管平時互相間的關係是怎樣的不堪,卻都已經暫時放下。救助同類,這是生命的本能。
有一個小娃兒的哭聲在嘈雜中顯得格外驚心。那是一處倒塌了一半兒的民房,哭聲就是從裡面傳出來的,應該是個兩三歲的童子。
汲黯指揮着身邊的十幾個人,費了很大的力氣,終於搬開了亂七八糟的一些雜物,嗆人的煙塵中,孤單的小孩子就在那個小小的安全空間裡,驚恐的大哭着。身邊的大人顯然已經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不過相隔兩丈的距離,汲黯伸出手來,想要探身過去相抱。然而就在這時,變故就發生了。
跟在身後不遠處的李蘊,眼睜睜的瞅着橫在他面前的那半堵殘垣斷壁,晃動了一下,然後轟的就倒了下去。他心中大驚,情知不妙,連忙回頭衝裡面的人大喊一聲,趕快出來!
已經不用他提醒,大家也都在同一時間感受到了,是餘震!大地倏然的晃動中,瓦木亂飛,此地不宜久留,必須馬上撤離。
衆人急步往外奔逃之際,卻沒有人注意到,主爵都尉大人腳步略微停滯了一下,然後毅然決然的往前俯身,想要去救回那孩子後再逃。
汲黯年輕的時候也練過一些功夫,爲人剛烈,身手敏捷。本來即便是形勢再危急,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快速的救人後再出去,也完全可以來得及。不過,他卻忘了,“年老不以筋骨爲能”這句話,就是對他說的呢。
汲黯老病久矣!哪裡還有年輕人的矯健身手啊。地面的顛簸,導致腳下站立不穩,手還沒等夠到那孩子呢,已經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而且恰巧此時,就在他們頭頂搖搖欲墜的半邊屋頂終於再也堅持不住,粗重的房檁木帶着瓦片塌砌下來,籠罩了這方寸之地。已經急奔出去的衆人聽到動靜,連忙回頭看時,盡皆大驚失色。不禁齊聲驚呼,主爵都尉大人休矣!
十幾丈外的一行人也看得清清楚楚,皇帝大聲喝令侍衛趕快救人時,這麼遠的距離內,眼看勢必已經來不及了。心中不由得一痛,沒想到忠貞一生的老臣竟然會葬身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無常轉眼至,生死頃刻間!眼見人間慘劇就此發生,千人在側也無能爲力!
轟隆隆的倒塌聲中,煙塵瀰漫,有許多武功較高的侍衛眼中好像在恍然之間看到一道影子閃過,但是又不敢確定。驚疑不定中,大家先連忙奔過去救人要緊,但願……汲黯大人和那個孩子還有救。
皇帝劉徹心中焦躁,他在衆臣的簇擁下也急趕過來,不過終究稍晚了片刻。但他的眼力甚好,透過那片煙塵看過去時,心中一震,腳步平緩了許多。
隨着慢慢走近,皇帝和他的臣子們以及所有趕過來救援的人都終於看清楚,有一個人的身形站在那裡,懷中抱着那個還在被驚嚇大哭的孩子,雙臂向外撐開,嚴嚴實實的遮擋住一方空間,爲地上的老臣撐起了生命的天地!
“那、那是……是元侯!”
不知道是誰吃驚的喊了出來。所有人目瞪口呆之中,只見那揹負重壓的年輕侯爺用力的站直身體,掙脫開以血肉之軀硬扛住的巨大檁木與許多瓦石,灰頭土臉的咳嗽了幾聲,顯得十分狼狽。
“元召!你……何苦如此啊!”
自以爲必死無疑的汲黯掙扎着坐了起來,心頭苦澀,擡眼看着那張熟悉的臉,滿面塵土遮蓋了往日的蓬勃之氣,卻見元召對他笑了笑,未曾說話,後背所受的重創終於令他忍受不住,一口鮮血噴出,濺落塵土,連汲黯蒼白的髮髻間都染了斑斑血紅!
“老汲,誰讓你這麼大年紀還逞能的啊,還好我來的及時呢!”
元召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順手把汲黯扶了起來。適才他剛轉過街角,就發現了餘震險情,幸虧反應的快,提起全力疾飛而至,先抄過那孩子,然後硬生生的用自己的身體替汲黯擋住了塌下來的那些東西。
“你這娃兒……唉!老朽已時日無多,你的未來身負天下之望,怎可如此不惜己身啊!”
汲黯心中無限唏噓。元召卻搖了搖頭,看着面帶凝重神情走過來的皇帝諸人,只是輕輕的說了一句。
“天下衆生,皆爲平等。你的命、這孩子的命、我的命,大家都是一樣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