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蘆白風飄絮,雲涯劍舞水凌砂。
煙波浩渺澄碧色,七絃裂匣凝未發!
喧囂了一天的長樂塬終於寂靜下來。蒼穹大地,星空如同墨染,遠近篝火相連,駿馬的嘶鳴聲偶爾響起,曠野的風有些凜冽,但有時候人心冷暖與天氣無關。
在長樂塬最南端的雲涯之上,有竹笛清音在緩緩的吹奏,腳下的渭河水洶涌奔流,直向無盡的遠方。
下午的時候,太子的車駕沒有隨着那幫老將軍一道回長安。因爲劉琚還有許多事要和元召細說。
等到那曲悠揚笛音抖落下最後一個音節,元召把短笛交還給小冰兒,打發她自己去一邊練習。搞不懂,爲什麼身邊的幾個女孩子都喜歡這個東西?
泠霜泠雪姐妹纏着他學了一陣之後,現在連只喜歡舞刀弄劍的小冰兒也非要學。難道是這個時代太缺乏樂器的緣故?呵呵!
“大姐兒……也非常喜歡!你送她的那支,她一直帶在身邊。”
元召回過頭,篝火明滅的光亮中,是劉琚那副有些暗淡的臉色,眼神裡帶了些期望。
元召心底裡暗歎了一聲,自從上次聶壹暗地裡給他說過那個消息後,他就知道建章宮中一定會派人來的。只是沒想到是剛剛冊封的小太子親自來了。
身後是臨時搭建的幾座帳篷,腳下是一片平闊的土地,侍衛和羽林軍在遠遠的警戒,身邊都是親近的人。
“嗯,我知道。那……你這次來是衛夫人的意思嗎?”
“不是的!是我自己想來,想把心事對你說說。起先的時候,孃親是不許的,後來經不住我的哀求,她才放我出來的。”
劉琚看到元召聽到他的話後點了點頭,就繼續說下去。
“要來的時候,我去看過大姐兒了,本來以爲她會讓我給你捎什麼話的,可是她猶豫了一會兒卻什麼都沒有說……。”
元召手中折了一枝蘆葦,手指輕拈,蘆花紛飛,靜靜聽着他在說話。
“她雖然努力的裝出一副安寧的表情, 可是內心的慌恐不安,眼神裡是藏不住的!元哥兒,就真的再沒有辦法了嗎?大姐兒好可憐的啊……!”
說到這裡,他終於忍不住,拉住元召的一隻衣袖,聲音裡帶了微微的顫抖和酸楚之音。
利安公主開春以後就會遠赴草原和親一事,早已在年前正式公佈,人盡皆知。所有人都對這位年僅十二歲的小公主抱以無限憐憫,元召身邊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此時聽到這太子說起,心裡都感覺沉甸甸的。年前的時候有流傳的消息說是已經拒絕了匈奴人的這個條件,不知道現在爲什麼天子又改變了主意。
傍晚時分特意從驍騎營那邊趕過來的衛青拍了拍劉琚的肩頭,溫言說道:“這是朝廷的決議,詔令已經公佈天下,又有什麼辦法可想呢?唉!”
大家還在梵雪樓的時候,素汐倒是偷偷的跟着出宮去玩過好幾次,與靈芝、小冰兒都很合得來。
“師父啊,匈奴人那麼兇惡,草原的環境又那麼惡劣。素汐姐姐身體又那麼弱。怎麼可以讓她去那種地方呢!那可怎麼辦……師父你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面對着那幾雙期盼的目光,元召苦笑着無奈的搖了搖頭,有些話他現在沒法兒說。
朝廷有一個大計劃!而且這個計劃的決定者就是當今天子本人。
雖然熟知歷史的元召知道,這個計劃不管保不保密,最後都不會成功。但現在他也沒有辦法去阻止,因爲劉徹不是一位普通的帝王。
自從長樂宮的太皇太后表態正式放權以後,脫去了牢籠的束縛,皇帝內心的猛虎已經開始甦醒,現在恐怕還沒有人意識到這位帝王的野心會有多大!但元召知道。
所以雖然明明知道這次他會經受一個很大的挫折,並且會招來嚴重的後果,但元召沒有辦法去勸說。因爲自己不能讓別人看成是神,去預言一些將要發生的事,那樣會不容於這個時代的。
看來自己給他的那個十年生聚計劃,他現在還是沒有耐心去等待啊。急於求成,好大喜功……正是這位年輕帝王的本性。
國家戰爭,拼的是綜合實力和強大後盾,無論是古今中外,還沒有聽說過憑着一兩次僥倖而成功的。
就讓他經受這次挫折也是好的!雖然會激怒匈奴人的兇殘本性,北疆戰火會更激烈,會受些損失,但也是有好處的,起碼可以讓他經受這次教訓,以後的軍國大事不會再這樣莽撞了。
元召自問不是聖人 ,管不了天下那麼多蒼生的生死,只是儘自己的能力去做而已,如果爲了這些而去危及到自己和身邊人的安全,那他不會去強行做的。
惟一讓他心裡有些愧疚感的是……那個柔弱的小公主。
曾經那麼無助和感激的眼神,在那個自己帶她出宮的長安之夜裡,深深烙在了元召的心底。
史書上記載的利安公主很早就香消玉隕了,史官寥寥幾筆略過,隱去了多少真相!並沒有留下太多詳細的信息。
反正據元召猜測,她短暫的生命,不是消逝在未央宮內的帷幕爭鬥中,就是埋葬在了遙遠的大漠深處。難道就是殞身在這一次的事情中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就是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春天了吧?眼睜睜看着一個花兒一樣的少女走向毀滅,心情爲何會如此不爽呢!
劉琚見元召好久都不說話,來時的期盼終於漸漸失望下去。既然連他也沒有辦法,那大姐兒的命運就真的無法挽回了!
他年紀終究還小,想到傷心處,不禁悲從中來,淚珠終於再忍不住,眼角滾滾而下,無聲哽咽。
“明天,一起回長安,我跟你去一次未央宮吧。希望……能有些幫助。”
四周寂靜,劉琚驚訝的擡起頭,隨着所有人的目光看向開口說話的人。
清笛吹夜,風兒掠起髮梢,元召擡頭看了看比自己來的那個世界更加璀璨的星空,人間朝暮,苦樂實多,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同樣的夜晚,建章宮內的偏殿樓宇上,少女倚靠在白玉欄杆前,看着這同一片星空。
妹妹雲汐陪在旁邊,並不多說話,只是靜靜的陪伴着大姐兒。偶爾側頭看看她的臉,大姐兒素汐雖然年紀還小,但她確實好美啊!
素汐繼承了衛夫人的大部分傾城之色,身量此時已經開始長成,絕對是標準的美人胚子。
一對彎彎的秀眉下是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清波流轉,好像能說話一般。烏黑漆亮的長髮紮成了雙簪,飄飄欲飛 。精緻的瓜子臉白嫩細膩,彷彿能擠出水。瓊鼻細小挺括,配着一張櫻桃小嘴,十分甜美。
只不過她現在的眉間微蹙,眼角眉梢有隱隱的憂愁,更加平添了幾分我見猶憐的柔弱。
“阿姐,外面好冷,我們回去吧?”
彷彿某種思緒被打斷,素汐收回來有些癡癡的目光。
“雲汐,可是我還不想進去啊,就讓我再看一會兒吧,長安的夜色哦……還有我們所住地方的這片頭頂星空,不知道以後還能看幾眼呢!”
“阿姐啊……嗚嗚嗚……。”
素汐輕舒玉臂,把妹妹攬在身邊,臉貼在她的青絲間,看墨色蒼穹上雲海聚散離合,宮禁深處風聲蕭蕭,淚珠如同那年的梨花一樣落下來……。
這盛世家園亦或殺戮的天邊,青史自會片片銘刻成書,萬丈榮耀的中央,卻獨獨遺漏了她的孤獨,生或死,悲或喜,世間可有人在乎?
夜風掠過未央宮,吹遍整個長安城,高樓府邸,樓堂殿宇,尋常巷陌,多少人家。
全身勁裝伏在暗影中的衛士,擡頭看了看被風吹的搖晃的紗燈,警惕地掃視一遍四周,見沒有什麼異常,又繼續閉目養神起來。而更多的府中家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
這裡是大漢太尉武安侯田玢的府邸。今晚之所以如此情形,是因爲有一個重要的客人秘密的拜訪了他。
武安侯田玢在兩個月前,因爲瑣事被皇帝斥退在家休養思過,至今沒有再去過朝堂。
他精通權謀,老於世故,自然知道皇帝這樣做意味着什麼。竇嬰上書辭去丞相大位之際,自己就被攆回家來待着。他就知道皇帝的心裡是不想讓自己接那個位子的。
憤恨、埋怨加上不甘……最近這些天自家老爺臉上就沒有過好臉色,家人們往往因爲一點兒小事兒犯錯就會被打一頓板子,甚至攆出府去,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災難降到自己頭上。
今晚,田玢的心情卻出奇的好!因爲秘密來訪的客人,是他的多年老友兼政治盟友淮南王劉安。
後院兒的大廳裡燈火通明,四周只有幾個心腹侍立在側。金盃玉盞,菜餚豐盛,低語傾談,氣氛很是融洽。
淮南王劉安是在天擦黑的時候,略微喬裝打扮了一下,坐在一輛普通的馬車裡來的。跟隨的只有三個人,世子劉建、外號“一丈伏魔”的韋陀,還有一直留在長安保護小王爺的少恭滿。
此時酒席宴上,武安侯坐在主位,對面是淮南王,世子劉建打橫,而另有一人作陪,神情陰鷙,面帶三分狠辣之色,卻正是田玢長子,官拜中郎將的巡武衛將軍田少重。
田玢與劉安他們已經是20多年的老相識了,青年時代就在長安投緣結識,都是富有心計的人,倒是有些彼此欣賞之意。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談論些別後的情誼。淮南王本就是面相儒雅,瀟灑風流之人,喜怒不形於色,總是一副臉帶微笑的樣子。
此時靜靜的聽着田玢訴說了一肚子牢騷,正要安慰幾句的時候,卻見田玢擺了擺手,伺候的幾個家人退了出去,把門帶上。
太尉田玢把酒盞放下,神情凝重,卻又暗中微露一種壓抑不住的喜悅,湊近了淮南王。
“王爺,這次……你的機會可能真的要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