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琅瞅瞅自己滿是泥巴的手笑了起來,經常做一些出乎太宰預料的事情對兩人以後長時間相處好處很大。
爐子弄好了,下一步自然是烘烤,然後再保溫,要不然爐子會炸掉的。
太宰眼看着雲琅用膠泥條一圈圈的盤繞弄出一個奇怪的爐子很是驚訝,他的手藝非常的嫺熟,就像是經常幹這些活計一般。
雲琅忙碌了一整夜,太宰看到他出去了無數次,直到天亮,才倒在竹簡上沉沉的睡去。
太宰起來的很早,坐在火塘邊上用刀子削木牘,最近因爲雲琅來了,有很多的事情需要記錄。
赤着腳站在冰冷的石頭上,會讓人發瘋,雲琅用兩塊狼皮包裹着腳丫子,依舊凍得瑟瑟發抖。
被草木灰完全覆蓋的爐子被他扒拉出來之後,心情才變得好一些。
爐子燒製的很好,沒有裂紋,內腔不大,對雲琅來說足夠了。
畢竟,他只想要打造一把小刀跟幾柄錐子,如果可能,他還想打造出一把合用的菜刀。
在太宰的幫助下,雲琅將砧鐵安放在一個粗大的木頭墩子上,高低很合適他現在的身材。
燒炭的窯冷卻的時間已經足夠,打開之後裡面依舊有熱浪噴出來。
怪不得老虎跟母鹿這幾天都喜歡趴在炭窯上方過夜。
眼看着雲琅燒成了木炭,太宰長嘆一聲,取出一塊成型的木炭對雲琅道:“百工精妙,於國家大有裨益,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當年,我大秦百工皆受制於國,大良造以十六級上爵署理百工,不能說不看重百工。
只可惜,操持百工者多爲家奴,爾一旦接替我太宰,將躋身爵位第九級五大夫,再擺弄這些賤業,將獲罪於左庶長,更會招來他人恥笑。”
雲琅一面開始往爐子裡添加木炭,一邊笑道:“我現在需要一雙鞋子,在製作鞋子之前,我先要弄一柄合適的錐子。
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在您面前,我無所顧忌,只要過的舒服,幹什麼都成。”
太宰再次嘆口氣道:“老夫擔心的就是你這種得過且過的性子。
士大夫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怕是一瓢飲一簞食,也當恪守風範,雖死不改初衷。
沒有這樣的決心,即便是位列徹侯也不過是沐猴而冠罷了。”
雲琅看看自己黑乎乎的手,再看看衣着破爛的太宰,他沒有看出兩者有什麼差別。
“餓死也不能丟棄士大夫的尊嚴嗎?”
“首陽山上有先賢。”
“渴不飲盜泉止水?”
“胡說,我大秦以法立國,從父子兄弟姐妹,不準同睡在一個炕上直到全國使用統一的尺寸升、鬥、斤、兩。
再到十家編一組,相互監督一家犯法,隱匿不報九戶連坐。
再到從事墾荒者,九年不收田賦,耕田織布特別好的,積存糧食多的免除稅務和勞役。
人際間爭執,訴諸官府,禁止私人決鬥,對敵作戰,以斬首多少論等賞賜;必須作戰有功才能升遷,貴族商人,若是沒有戰功,不能擔任政府官員。
每一樣,每一種都有法可依,人人遵從律法行事,奴隸以百工餬口,士大夫以爲國諫言,統御牧民爲生,各行其道,不得稍有僭越。
孔丘之言,不過一家之念,不可全信。”
雲琅的嘴巴張的很大,吃驚的道:“咱們是法家?”
太宰習慣性的瞅着天上漂浮的白雲道:“有商君變法纔有我秦國成爲天下七雄。
李斯立法,纔有我大秦一統天下的機遇,我們自稱法家也沒有什麼不妥。”
“可是,這兩位死的都好慘啊。”
“豹死留皮,雁過留聲,人死留名,本就是千古功業,生死小事耳。”
雲琅痛苦的轉過頭,他決定不再跟這種把自己性命當成一回事的人說話。
兩人相處才短短一個月,這傢伙就兩次爲了功名利祿把性命不當一回事了。
以後如果有可能一定要遠離這種人,跟他們站在一起,比被雷劈還要慘,天知道那一天自己就因爲跟他離得近,被他的理想株連,最後被某一個強力人士五馬分屍。
這個世上的壞人一個個都活的風生水起,好人只能靠賣慘留名,傻子都知道取捨。
雲琅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俗人,不是俗人也不會因爲受不了老婆的嘮叨最終亡命天涯。
俗人就喜歡一些俗事情就對了,不論是跟小販討價還價省了一文錢,還是地裡多產出了一斗麥子,哪怕是在街道上多看了一眼美女,意淫的愉快,都是好事。
至於後人讀着自己慘烈的歷史,生出雄心壯志這種事情,他是一點都驕傲不起來的。
死掉了,肉體就腐爛了,什麼都沒有了,留名有個屁用。
雲琅沒有第一時間毀掉爐子,丟掉錘子,這讓太宰非常的失望。
他承認雲琅是一個非常聰慧的學生,一定能夠在學問上有很大的前途。
同時也承認,想要把雲琅教化成一個真正的士族,前路依舊漫長。
打鐵首先要打的就是火鉗子,太宰拿來的火鉗子充滿了秦漢風格,古樸而笨拙。
在經過皮囊鼓風之後,爐子非常的給雲琅面子,火焰熊熊,顏色也從橘紅轉變成了青色,高溫之下,不一會就把一柄破鐵劍燒的通紅。
大錘子需要很大的力氣才能掄起來,雲琅沒有這個本事,只好用小錘子一錘錘的將破鐵劍摺疊成兩層,然後趁着鐵料依舊高溫,猛力的揮動錘子,軟鐵裡的碳砸出去。
沒有焦炭,在鼓風皮囊的作用下,木炭不一會就燒沒了,眼看着木炭一點點的變少,雲琅幾乎要放棄自己的雄偉計劃了。
一整天的時間,木炭用了不少,雲琅精疲力竭,才完成了一把最小號的火鉗子。
被老虎拖死狗一樣的拖回石屋子,太宰坐在雲琅收拾的非常乾淨的石屋裡悠哉悠哉的喝着水。
不論雲琅製作出了什麼東西,都打動不了太宰的那顆士族之心。
他心安理得拿着雲琅打造出來的火鉗子,夾着雲琅燒好的木炭往火塘裡丟。
這傢伙不喜歡幹活,卻非常的喜歡享受雲琅給他帶來的便利。
比如,他現在一天不換洗一遍衣衫就很不舒服,儘管他只有兩件破衣裳。
救命之恩大於天,雲琅自然不會計較這些,被老虎拖回來之後,還要掙扎着起身,爲大家熬製雞湯。
自從上一次雲琅用灰陶盆子熬製了一鍋野雞湯之後,太宰基本上就不再做飯了。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是雲琅一向的追求,日子已經過得苦不堪言,如果每天對食物都沒有一點期待,生活就再無質量可言。
風乾的野豬肉被熱水逼出油脂,油脂再與八角,花椒,山姜,野蔥充分混合之後,濃郁的香氣就瀰漫了石屋。
厚重的野豬腿骨帶着一大塊肥厚的豬肉不用煮熟,被雲琅晾涼之後,就放在老虎的面前。
老虎現在已經喜歡上吃煮過的食物,雖然它大部分的食物都是血淋淋的,而每天晚上這頓帶着鹽巴味道的熟食,依舊是老虎最大的享受。
不等老虎下嘴,那根豬腿骨就被太宰拿走了,他一邊吃一邊抱怨:“如此美食餵給牲口吃未免糟蹋了。”
野獸都是護食的,這無關馴服與否。
老虎大王咆哮一聲,不等撲過去搶奪食物,一根粗大的木棒就重重的敲在老虎的頭上,也不知道太宰是怎麼敲的。
剛纔還悲憤的不能自抑的老虎大王,搖搖晃晃的在地上走了兩步,就摔倒在地上。
太宰丟掉手裡的木棒,斜睨了老虎一眼然後看着雲琅道:“畜生就是畜生,學會了規矩才能繼續活下去,如果有一天它有了弒主之心,就該剝皮煎骨。”
雲琅放下木勺,拱手道:“瑾受教!太宰與畜生爭食有失身份。”
太宰放下正要進食的豬腿骨道:“奴隸與士人,一在平地一在天,奴隸與野獸同列。
老夫奪野獸奴隸之食飽腹乃是天道。
自周天子失了天下,天下羣雄並起,列國征戰不休,奇謀妙計層出不窮,奇人異士如雨後春筍更是屢見不鮮。
爭天下者乃士人也,威天下者士人也,服天下者士人也。
士人馭百姓如馭牛馬,驅平民,奴隸上鬥場如觀兒戲,士人才是天下的主宰,予取予求乃是上天所賜。
雲琅你當謹記,爾爲士人,惻隱之心可有,卻不能濫施。
就如今日虎食,它平日裡茹毛飲血習慣了,你貿然給它熟食,一旦吃慣了熟食,就會懶於狩獵,我等也沒了食物的來源。
因此,恪守其道乃是天理,不可貿然改變,否則必遭齧臍之禍。”
雲琅覺得太宰這是對自己進行洗腦大業。
什麼大道理在特定的時間裡都是有道理的,直到他被另一個更大的道理給滅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