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富貴鎮乃至富貴縣裡任職三年,東方朔自然屬於率先富裕起來的那一批人。
他沒有辦法像雲琅,霍去病,曹襄那樣佔據大片的肥沃土地建立一個個巨大的莊園。
也沒法子像李敢那樣弄一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莊園來繁衍自己的家族。
他只能在富貴縣最靠近驪山的地方修建一座三進的宅院,來滿足他仁者樂山的願望。
這裡原本是東方朔的樂土,是他個人最私密的花園,在這裡,他最喜歡赤身裸體的吟風嘯月,作歌,作舞……
今天,他穿的非常整齊,端坐在那個亭子裡品茶。
六月天裡能喝到新茶對他來說是一種非常奢侈的事情,只有夫人去雲氏探望雲氏大婦才能獲贈一些,因此,他喝得非常的貪婪。
每一口茶水他都要在口裡品味良久,才依依不捨的吞嚥下去,他想把茶水裡面的香氣一絲不剩的品味光。
良姬跪坐在他的對面,見東方朔意猶未盡,就準備把沒有味道的茶葉丟棄掉,再給他沖泡新茶。
東方朔按住良姬的手,從小小的陶甑裡面掏出茶葉,放進嘴裡慢慢的咀嚼。
“良姬,當年你如果肯拿着五萬錢離開,以你的本事,那五萬錢應該變成十萬錢了吧?”
東方朔溫柔地看看良姬隆起的腹部感慨萬千。
良姬笑眯眯的道:“然而妾身如今存了十萬個雲錢,還置辦了這樣大的一座宅院,還有六個僕人使喚,比當初那五萬錢好的太多了。”
東方朔苦笑一聲道:“拿在你手裡的錢,是真真正正的錢,放在我身上的錢,不過是一種虛幻的東西,夢醒之後就回消失。”
良姬看着東方朔道:“妾身出身風塵,一生中見過的實在東西太多,唯獨不會做夢,跟着郎君做一場夢,也好。”
東方朔吧嗒一下嘴巴將嘴角的茶葉沫子吞進去,苦笑一聲道:“噩夢你也喜歡?”
良姬重新給東方朔烹好了茶,等着茶水變濃的功夫低聲道:“郎君能把噩夢變成美夢是吧?”
東方朔搖搖頭道:“這一次不成了,我損傷了阿嬌的利益,沒人肯出手幫我。”
良姬沉默了片刻,給東方朔倒滿茶水道:“郎君沒有做錯是嗎?”
東方朔搖搖頭道:“我覺得我的血就要變涼了,所以想趁着血還熱的時候爲那些野民多做一些事情。
都說苛政猛於虎也,那些野民其實就是被陛下的苛政逼迫的進了山林,始作俑者是皇帝,然而,山民出山的時候,人們只會說皇帝陛下仁慈無比,卻忘記了到底是誰當初用苛捐雜稅逼迫良民入山的。
此次,我只是說明白了山野之民的由來,告訴世間所有人,我們不能重蹈覆轍,把野民尋找回來,再把他們逼迫入山。
我僅僅希望那些豪門大戶們要善待奴僕,要善待部曲,減輕一下奴僕,部曲們的敬獻……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痹政,誰都知道,卻沒有一個人願意說出來。
應雪林進了秦嶺,最終帶回來了四千三百戶野人,這個當初騎着驢子走進秦嶺的中年漢子,沒有被秦嶺裡的野獸吞噬,而是在秦嶺裡面轉悠了半年時間,苦口婆心的勸說了四千三百戶野人下山。
爲此他大病一場,至今還住在醫館裡慢慢調養……
我覺得以後不會有應雪林這樣的官員再去做同樣的事情了,所以,就寫了《野人疏》……”
良姬低聲道:“可是,雲氏的奴僕,部曲過活的很好啊,比外邊的自由民還要好一些。”
東方朔笑道:“傻女人,但凡是開宗的家主,沒有一個不是通情達理,智慧超絕之人,他們的眼界之高,早就超越了區區一點錢糧。
每一個家族在第一代,第二代的時候,都能做到善待部曲,奴僕,因爲他們知道,錢糧不過是死物,部曲,奴僕纔是一個家族傳承中不可缺少的助力。
可是啊,所有的家族都是一樣的,只要富貴久了,就會腐朽,他們明明知道虐待奴僕,部曲就是在自尋死路,卻死不悔改,只知道享受眼前的利益,不顧他人的死活!“
“您說,雲氏以後也會變成一個吃奴僕肉,喝部曲血的家族麼?”
良姬簡直不敢相信丈夫的論斷,在她眼裡,雲氏家主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個家主。
在雲氏生活的每一個人都過得非常開心,哪怕是清掃馬廄的奴僕,也能穿新衣,吃飽飯……
“雲琅活着雲家就不會變,所以說呢,留在雲氏的那些婦孺們是幸運的,一旦雲琅故去,雲家會變化的比任何家族都要快。”
“這是爲何?”
“雲琅在,他特立獨行的樣子別人沒法說,因爲他出自山門,山門中人自然有山門的規矩,他遵循的是另外一套規矩,雖然與大漢的規矩有所不同,大家多少還是認可的。
一旦雲琅故去,他的子孫就沒有他那麼堅決的意志來堅持舊有的傳統,爲了合羣,會變得更壞!”
良姬瞪大了眼睛道:“即便您說的是真的,那也是很久以後的事情,雲琅活的可能比您還要長久!”
東方朔苦笑道:“雲氏變故自然是非常久遠的事情,然大漢目前面臨的事情卻迫在眉睫啊。
陛下征戰三年,山中逃戶增加三成,我不敢想陛下若是征戰十年,大漢天下還有甘於服役的子民麼?
征服匈奴絕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啊……
再說了,一個人治病,難道不該在疾病尚在腠理時治療,難道非要病入膏肓之後再治理嗎?”
良姬低頭垂淚道:“難道就不能等我們的孩子降世之後再說嗎?您這樣做,我很擔心他不能見到他的父親。”
東方朔長嘆一聲,拉着良姬的手道:’我怕孩子降世之後,我就沒了說話的膽量。
且看着吧,如果我能僥倖過關,此生一定閉嘴不言,一定會以滑稽的語言來讓所有人都高興地……”
良姬還來不及回話,一隊紅衣人就走進了東方朔家的後園,一個方帽上插着白色羽毛的督郵來到東方朔面前道:“時辰到了,走吧!”
東方朔點點頭,起身道:“廷尉還是少府?”
督郵笑道:“陽陵邑!”
東方朔的眼睛一亮,瞅了督郵一眼道:“我居然不得死?”
督郵笑道:“阿嬌貴人以爲,她家的狗,只應該由她來教訓,還說這條狗平日裡看家護院還算頂事,走動勞碌還算勤勉,就是喜歡狂吠,只要把狗嘴閉上,還算是一條好狗!”
東方朔的麪皮抖動一下道:“雖然阿嬌貴人救東方朔於刀斧之下,只是這番話,很難讓東方朔起感激之心啊。”
督郵冷笑道:“譏笑宰相皮裡陽秋,嘲笑上官尸位其上,字字句句影射陛下爲敗家子,能保得住頭顱,你還指望阿嬌貴人怎麼說?”
東方朔笑道:“汪汪汪汪汪……”
督郵怒道:“你說什麼?”
東方朔繼續大笑道:“汪汪汪汪……”
“說人話!”
“咦?怪哉,你我同樣都是貴人門下走狗,緣何會聽不明白我說了些什麼?”
“你,混賬!“
“汪汪汪……”
劉徹慵懶的靠在一張錦榻上,手裡把玩着一柄玉如意,時不時地在後背撓兩下。
阿嬌殷勤的捏着皇帝的腳,一個勤快的孩子在地毯上爬來爬去顯得活潑。
“教訓一下也就是了,真正算起來,東方朔也算是忠勉,就是管不住他的那張嘴。”
阿嬌聽劉徹這樣說佯怒道:“你不想殺東方朔,直接豁免就是了,爲何要用我的名頭來饒恕他?”
劉徹嘿嘿笑道:“沒法子啊,羞刀難以入鞘啊,朕那一天在朝堂上暴跳如雷,如果再赦免他,豈不是說朕當時說的話全是屁話?”
阿嬌停下手奇怪的看着劉徹道:“咦?你居然自認那天說的都是屁話?這太難得了。”
劉徹繼續用玉如意撓着後背道:“回去想了,發現這個混蛋說的很在理啊,我確實是一個敗家子,一個需要老婆救助的敗家子……
對了,我現在欠你多少錢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