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雲琅對司馬談的話早就免疫了,這種事後諸葛亮一般的話,不但他講過,長平,大長秋,張湯這些人基本上都說過,最大的差別就是說話的語氣跟語言不同,至於中心意思——別無二致。
他更注意吃東西的司馬遷。
司馬遷吃的非常香甜,一盆子肥膩的冷餚肉很快就被他吃光了,裡面的皮凍一樣的東西也被他吃的乾乾淨淨……
爲了吃東西,他渾然忘記了父親正在跟一個以狡猾著稱的傢伙談論理想。
美味的食物讓人的魂魄長居九天之外,即便是已經吃完了餚肉,他依舊留戀的看着空盆子,一言不發,他的身體依舊在味蕾的統治之下。
於是,雲琅就把一大塊鬆軟的蛋糕又遞了過去……
司馬遷用最大的意志力從大塊的蛋糕上切下來一半留給了父親,然後就再一次沉浸在蜜糖與鬆軟的雞蛋糕之間了。
他曾經以爲自己是一個意志力極其強大的人,現在,在美食的攻擊下,他已經潰不成軍。
蛋糕沒有了,一小碗果漿乳酪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司馬遷覺得自己抗爭過,可惜抗爭的時間實在是太短,幾乎讓人看不出他有抗爭的舉動。
雲琅飼養一樣的喂司馬遷吃東西,司馬談自然是看出來了,他卻沒有阻攔的意思,一邊吃着兒子奉上的美食,一邊看兒子沉浸在美食中不可自拔的樣子暗自嘆息。
當雲琅敲開了一個泥塊,露出一隻熱氣騰騰的肥美的叫花雞,已經吃了很多東西的司馬遷依舊伸手去接,這一次,司馬談阻止了司馬遷嘆息一聲道:“不能再吃了,吃的太多了。”
雲琅點點頭就把茶壺遞過去了小聲道:“喝口茶水,化化油膩。”
一杯熱茶進了肚子,司馬遷如夢方醒,疑惑的看着擺在面前的各種裝食物的器皿,簡直不信這是他這個一向崇尚簡樸克己的人吃掉的東西。
他將目光停在父親的身上,想從父親那裡得到一個準確的答案。
司馬談苦笑道:“別懷疑,就是你吃的。”
司馬遷擡頭看了雲琅一眼,然後低下頭拱手道:“讓你看笑話了。”
不諉過,這就是司馬遷的教養。
雲琅看着他面前裝食物的器具低聲道:“我有一年餓極了,路過一家食肆,那裡的有一種很好吃麪條,只要用油潑過之後滋味就變得很厚重……
我很想吃,卻沒有錢,我在食肆門口站立了足足有一個時辰,沒人給我吃,於是,我就趁着店老闆剛剛作出一碗麪條的時候,就放火點了他家的柴堆……
大火燒起來了,店主去救火,我拿走了那碗麪條就回家了,麪條真的很好吃……只是,那天的風很大,那一把火燒掉了半個街……
沒人知道那是我放的火,所以沒人來找我,都以爲食肆的老闆不小心釀成的大禍,那個食肆老闆的下場很慘……
從那以後,我就認爲,當一個人飢餓的時候,只要我們有能力,就一定要給他一碗飯吃,否則,天知道會因爲飢餓引出什麼事情來。”
司馬遷的眼睛瞪得如同銅鈴,吃驚的看着雲琅道:“你居然沒有內疚?”
雲琅坐在毯子上淡淡的道:“我當時非常的餓!”
“飢餓也不是你幹出這樣惡事的理由!”司馬遷顯得非常憤怒。
雲琅翻翻眼皮道:“你居然對一個飢餓到一定程度的孩子講道理?
當時對他來說,吃飯纔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司馬談無奈的道:“這就是你在關中大災的時候餵飽那些婦孺的理由?”
雲琅伸了一個懶腰道:“是啊,我們吃飽了之後纔是人,飢餓的人算不得人,那個時候掌控他行爲的是胃腸,而不是心或者別的東西。
所以,我在山門中學的就是如何能儘快的得到食物,如何能用最短的食物生產最多的食物。
今天之所以請你無節制的吃東西,就是想要告訴你,在學會講述一件事情之前,先講好腸胃的事情。
我們最大的敵人並非匈奴,而是肚皮。飢餓可能是老天對人類最大的懲罰。”
司馬遷拍拍自己鼓鼓的肚皮苦笑道:“這麼說我現在是一個幸福的人?”
雲琅點頭道:“能吃飽肚皮的人都是幸福的人。”
司馬談指指監牢外面對兒子道:“再喝一點茶水,出去走走,慢慢走,走足一個時辰。”
司馬遷艱難的站起來,衝着雲琅笑一下,就走出去了,大漢的監牢很自由,如果不是重犯,基本上沒人干涉你的自由。
皇帝只對犯了輕罪的人施行畫地爲牢的策略,從而彰顯他的文治武功。
“你努力結交我兒可是想要涉足史書?”
雲琅堅決的搖頭,寫歷史絕對不是一個好的工作。
“可是天文,星象?”
雲琅愣了一下,再一次搖頭,論到對太空的瞭解,誰能比他更強?
別看司馬談懂得製作星圖,懂得日月星辰運轉的規律,並且能依據太陽或者月亮來制定曆法,只要他們還以爲腳下的大地是宇宙的中心,就無法在宏觀層面超越他。
“呵呵,司馬家族唯一能讓人牽掛的就是記錄跟星象,除此之外,老夫想不出司馬家還有什麼東西能引起司馬這樣的人中豪傑如此眷顧?”
雲琅茫然的看着監牢黑乎乎的房頂自嘲的笑了一下,指着腦袋對司馬談道:“如果我說只是看着司馬遷非常的順眼您信不信?”
司馬談疑惑的道:“聽起來很怪啊。”
雲琅雙手狠狠地摩擦一下臉道:“對司馬遷我竟然有一種相識很多年的感覺,這種感覺非常的真實,就像我們已經是多年的老友一般,促使我想跟他更加的親近一些。”
司馬談怪異的瞅着雲琅道:“確實很怪異!”
只要看一眼司馬談怪異的目光雲琅就知道他想的不對,連忙解釋道:“我沒有龍陽之念,我一般情況下不喜歡跟男子太親近,就是單純的認爲我們該是老友。”
司馬談抓抓頭髮道:“這就更加怪異了。”
雲琅攤攤手道:“這就沒辦法瞭解釋了。”
這事當然沒有辦法解釋,他總不能說他了解司馬遷是通過《史記》。
現在,這本書連影子都沒有呢,說出來了只會讓司馬談更加的疑惑。
一頓美食對司馬遷的傷害非常的大,他居然在監牢外面轉悠了整整半天,即便是回到了監牢,也坐在那個草毯子上疑惑的看着小小的窗口外面的那一方黑漆漆的天空。
害得雲琅很擔心因爲自己一頓美食就把偉大的《史記》就給毀掉。
好在司馬遷是一個強大的人。
專門來到長安給雲琅做飯的雲家廚娘再次給家主送早飯的時候,他跟父親兩人這一次很輕鬆的吃着油餅,小米稀飯跟煎雞蛋。
或許,這一次的食物比較普通,他吃的非常優雅,只是動作很彆扭,看得出來,這一次,他真的是在控制着自己的行爲,或許,他已經把吃飯當成了一種修行。
世上所有的修行都是以抵禦誘惑爲主要行爲。讓自己的精神變得純粹,變得徹底,纔是修行的最終目的,放棄肉體的享受,收穫純粹的精神享受,這讓修行者在不知不覺中變得高尚起來。
雲家的所有東西以肉體享受爲最終目的,對這些修行者而言,雲家就是標準的邪魔外道。
雲琅悄悄地測度,他此時在司馬遷的心中不知道是一個什麼模樣,或許早就長了尾巴跟尖耳朵,皮膚也很可能是噁心的綠色……
這真是太有意思了,世上最有意思的事情不是讓一個人變得高尚,而是將他拖入平庸,跟所有平庸的人站在同一個陣營裡,一起抗爭智者的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