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朔的愛情是隱秘的,他不屑將自己柔弱溫情的一面展現給大漢國人看。
只有每一個跟他相處過的女子才知道,這個人是何等的溫柔,溫柔到了寧願給她們一個新生活的地步。
東方朔很少能娶到良家子,願意跟他在一起過短暫夫妻生活的美人兒,大多是厭倦了迎來送往的青樓生活。
在大漢,青樓女子想要成爲平民,唯一的渠道就是嫁給官員,然後再與官員絕婚,如此纔能有一個良家子的名份,才能獲得大漢律法賦予良家子的全部權益。
官員想要以七棄之名絕婚,至少需要等待一年之後……
關於東方朔的這些事情,是大長秋告訴雲琅的,這個老宦官,總能從一些別人想不到的渠道弄到一些讓人心酸的真實答案。
結婚是爲了救人於水火,絕婚又是爲了放那個女子一條生路……面對這樣的人,雲琅覺得自己應該給他做一頓美味的紅燒肉才能表達自己對他的敬意。
這是雲琅在大漢國,遇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有一副好心腸的人。
雲家的稻米不多,或者說,諾大的一個長安,稻米也不是很多,長安周邊基本上不種植稻米,最近的種植稻米的地方是漢中。
由於道路不好,運輸到長安的稻米數量很少,因此,關中人吃的最多的還是糜子跟小米,高粱。
大漢國的稻米產量雖然比麥子,糜子,小米強一些,卻也很有限,不過,大漢國的原始稻米,是雲琅食譜上的最愛。
關中人吃稻米喜歡蒸煮,這種方法是對的,只是他們喜歡用蒸籠來弄熟米飯,好好的一鍋稻米,蒸熟之後,米香已經跑了大半。
他更喜歡用鐵鍋加水,加米,然後用慢火慢慢的蒸熟一鍋米飯,雖然鍋底可能會有鍋巴產生,這樣做出來的米飯,無疑是最香甜的。
如果用肉湯浸泡一下鍋巴,鍋巴的味道應該是人間絕品。
下午的時候,東方朔就來到了雲氏廚房,面對雲琅帶着濃重儀式感的做飯方式,即便是放蕩不羈的東方朔,也不由得肅然起敬,匆匆的跑回去梳洗了頭髮,修整了鬍鬚,換了一套最乾淨的衣衫,然後就坐在雲家院子裡的一棵松樹下,冒着嚴寒,等雲琅喊他吃飯。
亮紅色的紅燒肉在砂鍋裡被咕嘟咕嘟冒着泡的肉湯觸碰着,微微顫動。
雲琅一點都不着急,燒好一砂鍋紅燒肉的秘訣就是要有耐心,只有微火慢燉,才能最大程度的將肉香激發出來,才能讓粘稠的肉汁裡裹挾到足夠多的肉味。
紅袖邀請東方朔進地暖棚子裡等待,還給他上了一壺熱茶,去去嘴裡的味道,好品嚐家主精心烹製的菜餚。
一個黑陶紅紋的酒罈子被紅袖泡在一個裝滿開水的木盆裡,然後就有兩個健壯的僕婦擡着木盆,安放在東方朔身邊,酒罈子雖然沒有開,僅僅從價值不菲的酒罈子上,東方朔,就知道這一罈子酒應該不是他平日裡喝的粗酒。
這樣的禮遇,讓東方朔變得不安起來,即便坐在溫暖的地暖棚子下面,他也有些坐立不安。
雲琅做的飯菜很簡單,也就一鍋飯,一砂鍋肉,一盤子炒青菜,一碗肉丸子湯。
數量也不多,恰好夠東方朔一人食用的。
等紅袖將飯菜安置好之後,雲琅打開那一罈子酒笑道:“酒曰玉凍春,又名一汪綠,冰雪中冰了三日,盡去酒中燥熱之氣,然後以滾水激之,溫和馥郁的酒香牢牢的被鎖在酒漿中,只有喝一口進了五臟六肺,才能發現其中的妙處。
來,東方先生,飲甚!”
東方朔原本滿腹狐疑,只是聽了雲琅對於這罈子酒的解說之後,只覺得饞蟲在胸中鬧騰的厲害,一瞬間就決定,先喝了酒再說。
一碗酒下肚,東方朔半天不肯吐氣,直到忍無可忍之時才長出一口氣道:“好酒!”
雲琅掀開砂鍋蓋子,輕輕地用手撩撩味道,滿意的笑道:“平生做肉食,以此次爲最佳,飲酒豈能不食肉!
提醒一下,此物與稻米同食最爲相宜,請先生慢用。”
紅袖給東方朔裝了一碗白米飯,米粒晶瑩,與紅燒肉交相輝映,再加上香味繚繞,身爲老饕的東方朔哪裡還有什麼理智,不由自主的端起碗筷,撈了一塊一寸見方的肉塊,放在米飯上,想了想,又給米飯上澆了一些肉湯,深深的嗅一口香味,然後就不知世上何年……
紅袖一步三回頭的跟着雲琅離開了地暖棚子,走遠之後忍不住問雲琅:“小郎,爲何如此款待此人?”
雲琅停下腳步瞅着雲家忙忙碌碌的僕婦們嘆口氣道:“這世上的惡人太多,好人太少。
能不惜損壞自己的名聲幫助他人的人更是少的可憐。
惡人幹了惡事,自然有利益作爲獎賞,好人做了好事,卻往往不得善終。
這樣是不對的……既然老天不肯眷顧好人,那麼,就讓我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小小的獎賞一下好人。
畢竟,好人如果只幹好事,而收不到起碼的尊重,一顆助人的心遲早會冷掉。”
紅袖回頭看看狼吞虎嚥的東方朔狐疑的道:“他是好人?”
雲琅點點頭道:“他真的是好人!”
“比您還好?”
“比我還要好!”
“婢子不信!”
“以後你就會明白,這位東方先生是一個多麼好的人。”
做完了這些事情,雲琅很欣慰,如今的東方先生與他記憶中的那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東方朔終於重合了。
這樣的東方朔,纔是他記憶中的那個東方朔。
擡頭瞅瞅陰沉的天空,有白雪飄下,落在雲琅溫暖的掌心,瞬間就化爲水漬,多落了一些雪花,那些水漬終於匯聚成了一顆晶瑩的水珠。
雲琅抖落那顆水珠,擡起頭對陰沉沉的天空輕輕地道:“大漢國終於沒有讓我失望到極點!”
沒人的時候,雲琅總覺得自己纔是大漢的神,畢竟,太宰就是這麼看的,還把他當神一樣的供奉了快一年,在事實上,雲琅自覺自己遠比大漢人知道的多。
也只有他的目光能夠穿透萬里煙雲,跨越五湖四海,思緒能夠沉浸到馬裡亞納海溝也能飛上珠穆朗瑪峰。
可以看非洲大草原上轟轟烈烈的角馬遷徙,也能看到美洲愚神奇的瑪雅人正在祭拜他們的太陽神。
他似乎能聽見羅馬長老院裡鏗鏘有力的演說,也能聽到北極的野人正在與巨熊搏鬥發出的怒吼……
因此,在寂寥無人的時候,他的心就會變得極爲高大。
一個沒有神通的神落在地面上很悽慘……
在面對喜怒無常且喜歡消滅別人肉體順帶消滅別人精神劉徹,以及他的一干爪牙。
就算雲琅有神的眼光,神的思維,在沒有神的力量之前,能做的只能是忍耐,或者臣服。
就是這種忽高忽低的感覺,讓雲琅對這個世界的印象很差,尤其在他心靈與力量不成正比的時候,就越發的討厭這個不受他控制的世界。
“你什麼時候能給我也做一頓東方朔吃的那種飯食?”
吃晚飯的時候,曹襄非常的不滿,他現在不喜歡吃雲氏廚娘做的難吃的紅燒肉。
雲琅放下飯碗看着曹襄道:“庖廚其實是一門高深的學問,五味調和,火候的掌握,食材的選擇,每一樣都是大學問。
只有全身心的投入才能做出一道美味的飯菜,你到現在都沒有做出值得我全身心投入爲你做一頓飯菜的事情,所以啊,你就不要想了。”
“耶耶啊,吃一頓飯也能扯到俞伯牙與鍾子期的典故,我還是吃我符合我身份的飯食吧。
不過,那個東方朔吃完你的飯,爲什麼連一句道謝的話都沒有,反而處處躲着你?”
“他以爲我禮下於人必有所求。”
“耶耶啊,又是燕太子丹與荊軻的典故,你什麼時候開始每一句話都帶典故了?
還好我家學淵源,要是霍去病跟李敢兩個草包在這裡,你說的話,他們一句可能都聽不懂。”
“我能聽懂!”
霍去病好聽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這傢伙是四個少年人中最先脫離變聲期公鴨嗓子的一個,不但如此,他那一對可笑的臥蠶眉也漸漸長長,變得有棱有角,活脫脫的變成了兩道劍眉。
再配上他那雙冷冰冰的眼睛,一個活脫脫的高傲貴公子形象就躍然於紙上。
接下鎧甲,霍去病端起茶壺道:“東方朔幹了什麼讓你從心底裡佩服的事情?”
雲琅探頭朝樓下瞅瞅,沒看見李敢,就問道:“李敢呢?”
霍去病見雲琅不太想談東方朔,就回答道:“他父親被任命爲右北平太守,馬上就要赴任,所以回家去了。”
雲琅見窗外的雪下得越發大了,就笑道:“這樣的日子裡,你也不忘操練軍卒?”
霍去病喝足了水,盤腿坐在矮几前道:“彈汗山,杭愛山,賀蘭山,這幾個地方的雪下的都比長安大,還沒有出征,總要先嚐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