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之北,龍首塬下,除卻長安學區和北闕甲第南坊,尚有數條特殊街巷。
譬如藁街,有蠻夷邸,爲外邦使團居住之處,又譬如佔地最大的街巷,是爲公府巷。
公府巷,非是指公府諸官的府邸所在,而是供各郡縣官員及待詔士人暫居的諸多館驛。
所謂待詔,始於秦朝,漢承秦制,上書求官或應皇帝求賢的進京士人,公府會臨時指定其待詔的官署,聽候皇帝詔令或公府冊籍,待得有官缺且適才適所時,待詔之士可入仕任官,形同候補官吏。
因待詔並非正式官職,所以沒有俸祿,朝廷爲能維持其生活,也會給予一定的補助,且可暫住在長安公府巷。
近些年,太學漢學院和政經官學皆向待詔士人開放,允許他們旁聽講席或到圖書館借閱典籍,甚至可向公府申請入學,進修深造。
三年多前,太常府奉皇帝旨意,在關中、中原、燕北、江南和巴蜀這五大地域,共擇選出二十座大城,廣設書院。
書院下轄於太學,形制低於太學卻又依循於太學,採兩院並舉制,內裡劃分爲漢學院與科學院,實則等同後世的文理分科。
因太常府頗爲刻意的“重理輕文”,限縮各處書院中漢學院的規模,加大對科學院的師資投入,故就讀科學院的學子佔比偏高。
各郡縣百姓,無分家世出身,凡在官辦學舍完成蒙學與預學課業者,可在郡縣本地進行官學考舉,在學監的監督下,考取相應的評分和評鑑,以此爲憑前往各處書院,再接受該書院的所謂招生考試,通過者即入書院就學,爲期三年。
凡在書院完成學業,且課業優異者,得爲“秀才”。
此秀才非彼秀才,不是後世科舉制度下的名頭,而是“秀異之才”。
究其源起,乃出自《管子·小匡》,“農之子常爲農,樸野不慝,其秀才之能爲士者,則足賴也。”
書院教出的人才,足以爲士,亦足賴之,故爲秀才。
得爲秀才者,持書院鑑語,每歲皆可接受各郡吏曹的考鑑,直接在各郡縣入仕任官,只不過是較爲底層的官吏,將來得按部就班的晉升,謂之“郡考”。
郡考不限戶籍,考題也是與當地實務和實際官缺緊密相關,饒是嶺南秀才,若志在遼東,也可跑到遼東參加郡考。
所謂人才流動,朝廷是頗爲鼓勵的。
郡考之上,更有國考,乃是在各書院最爲出類拔萃者,得了山長和學監的舉薦入京,通過公府主持的國考後,即爲待詔之士。
此類京中待詔的秀才,將來官途自然比昔日同窗要更爲順暢,至少起點就高出不少,但凡入仕,雖未必是京官,外放也絕非底層小吏。
公府考鑑小吏?
真當官署諸公閒得發慌麼?
經待詔之途入仕的秀才,一旦任官,官秩絕不下二百石。
饒是政經官學的學子,也僅是省卻“郡考”,國考還是要參加的,待詔也肯定要待詔的,只是未必會入住公府巷罷了。
家族在長安有車有房,自是無須“擠佔公府資源”,朝廷和皇帝陛下皆是鼓勵長安的世家子弟“居家待詔”。
當然,該發的生活補助分文不少,實在是公府巷的館驛有限,尤是每歲臘月,各郡縣主官僕射返京述職時,公府屬官皆爲如何安置煩惱不已。
郡守之類封疆大吏倒還罷了,他們皆在北闕甲第擁有自己的官邸,非是所有家眷皆隨任地方。
郡府掾史、縣令乃至計曹集曹,攏共不下萬人,非是人人都在長安購置有宅邸的,公府更不可能給他們分配官邸,故多半要安置在公府巷暫住。
入得帝都,郡官和縣官的名頭,真真未必夠看。
年節將近,該述職的述職了,該上計的也上計了,待過得正朔大朝,郡縣官員便可隨上官離京,返歸治地,故暫時閒了下來。
公府巷內,常常見得待詔之士登門拜謁郡縣官員,官員們亦願與這些秀才交好,有道是“莫欺少年窮”,將來指不定有人平步青雲,後來居上。
同鄉、師門、八竿子打不着的遠親姻親,但凡真想攀上關係,總能找着說頭。
秀才們未必皆是刻意鑽營,之所以登門拜謁者,也有真心求教的,理政治民和爲官之道,世家子弟可得長輩悉心教導,寒門士子卻沒這條件,只能靠自身的勤學好問。
現下得此良機,自是要登門求教,若能結下“忘年交”,將來持續做“筆友”,收穫無疑更是不可估量。
兩相有意,自是其樂融融。
莊蔥奇便是如此,出身樑地,雖說長輩常以“莊子後裔”自居,然家道敗落,比尋常百姓家也好不了多少,撐死就算富戶,在世家大族眼中何曾有過樑地莊氏?
莊蔥奇是有自知之明的,在人前素來不攀“莊周”,甚麼祖上榮光皆是浮雲,若真如此,更顯後人無能,徒教旁人恥笑,何苦來哉?
發懸樑,錐刺股,寒窗苦讀,方是正道;
入書院,過國考,公府待詔,行來艱辛。
現如今,入仕在即,任官可期,他更是努力用功,只求厚植底蘊,將來方可有所建樹。
若在往昔,樑地士子多是投靠樑王,現今卻是不同,王侯京居令和推恩令已頒佈多年,各諸侯國名存實亡,朝廷雖未盡數除國置郡,實則與尋常漢郡毫無差異。
所謂樑國,大漢臣民皆已習慣稱爲樑郡,饒是擁兩郡之地的江都國,更早已分爲廣陵郡與會稽郡,江都王都名號都改成“賢王”了,哪裡還有甚麼江都國?
趙王、魯王、廣川王……
王爵還是王爵,也只是王爵,壓根就再沒踏足過所謂的“封國”,估摸着他們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
年歲大的百姓也僅是偶爾想起,自個貌似曾是某位王侯的治下之民,年歲稍小的,打從出生就不曉得有“封國”這檔子事。
況且,太子殿下昔日爲“沐王”,也都沒封地,旁的王爵還想“封國”,還想讓咱們向其繳納稅賦?
怕不是想錢想瘋了?
啐你滿臉唾沫!
莊蔥奇等寒門士子更是如此,遙想士族前輩,昔年想覓得晉身之階,真真難如登天,現如今他們只須按部就班,入官辦學舍就蒙學和預學,再晉書院踐“大學”,便得施展才學抱負的舞臺。
相較世襲取官,這已是頗爲公平公正公開的取仕之法了,使得寒門士子也紛紛冒出頭來,甚至在廟堂佔據衆席之地。
太過愚笨或是不肯刻苦之人,怨天尤人之輩,給他們再好的條件,也無甚大用。
精英治國,素來是貫穿華夏曆朝歷代的政治理念,皇帝劉徹自也踐行之,素來不搞齊頭式平等的愚民之舉。
莊蔥奇正是官學體系培養的秀才,且是精英中的精英,相較於旁的待詔士人,他的公府評鑑尤爲優異,故冬月纔剛國考,臘月間就已傳出將外放任官的風聲。
具體的官職已然定下了,只待頒下敕書,到公府領了官服和印綬,便可離京赴職。
莊蔥奇自是知悉內情的,畢竟公府在放官前,要就具體官職對待詔之人進行再度評鑑,以求適材適所,他已順利通過,曉得自己要外放何處,官職爲何。
然在敕書頒下前,低調爲上,不宜大肆張揚。
饒是知交好友詢問,他也是滿含歉意,三緘其口,免得徒增紛擾。
即便如此,真正的有心人,瞧他近日登門拜謁的數位郡縣官員,多半也能猜出是要外放汝南,卻不知是郡府還是下轄的某處縣府。
汝南郡,居汝水之南,淮水之北,是土地肥沃的大平原,更是貫通中原南北的水陸樞紐。
汝南西邊,便是南陽郡,現今中原最興盛的工業重鎮,待得京南鐵路全線貫通,更將與關中京畿緊密相連。
大農府早已着財部和工部共同研擬,要將京南鐵路繼續延展,直抵淮水和汝水交匯處的超大型水陸碼頭。
規劃中的鐵路勢必經過汝南,汝南的交通樞紐地位也勢必更爲重要,治下百姓也勢必更爲富庶,現任的汝南官員或行將外放汝南之人,未來不愁沒有政績。
也無怪莊蔥奇不欲張揚,皆因此乃實打實的美差,多少跟腳硬實的世家子弟搶破頭都撈不着,偏生出身寒門的他撈着了,若再不懂低調,那就是自找麻煩了。
得意忘形之輩,想來公府也是不喜的。
當然,低調歸低調,對未來的上官和同儕,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
年節將近,汝南太守的官邸不好登門叨擾,暫住在公府巷館驛的汝南官員們,還是要去拜謁求教的。
莊蔥奇可不是書呆子,現今大漢的官學教育極爲看重實用,頭腦不靈活的,也極難出頭。
手頭再緊,薄禮還是要備的,不在價值幾何,權看態度,禮數若是做足,一片臘肉也教人收得歡喜。
要曉得,過往拜師求學,束脩多有臘肉,現今漢人雖衣食富足,然拎片臘肉登門,仍寓意將對方敬爲師長,特來拜謁求教之意。
漢官秩俸極高,未必在意那點薄禮,卻好官聲和顏面。
尤是莊蔥奇這類前程似錦,卻又初入仕途者,郡縣官員對他們頗爲隨和,既可結下善緣,又能得着幫扶後進的好名聲,何樂不爲?
誠然,官場亦不乏妒賢嫉能,打壓後進之人,然終究是上不得檯面的陰私計較,若非悠關切身利益,誰會傻到沒來由的四處得罪人,憑白壞了名聲?
不管是否真心,對登門拜謁的莊蔥奇,汝南官員們皆是和顏悅色,好生勉勵的,不因其出身寒門或謁禮微薄而慢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