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室內,須卜屠欒正在捧着兵書,全神貫注的研讀。
毫無疑問,這兵書來自大漢,端看那以紙頁裝訂成冊的樣式,就不是匈奴能搗鼓出來的。
漢廷非但對各類技藝書籍進行嚴苛的邊禁管控,對有官府冊籍的匠師更是重視無比,在未申領到公府核鑑簽發的符令前,不得擅自離開漢境。
漢商欲在境外設立工坊,也有極爲嚴苛的限制,譬如造紙或冶煉之類的工坊,若教漢廷知曉,便即視同叛國大罪,犯行最重者,一旦坐實,甚可舉族株連。
對西域和中亞的諸多屬國都如此,更遑論是對不死不休的漠北匈奴了。
近年來,匈奴細作不曉得付出了多大代價,才從漢境偷偷弄出些書籍來。
事實上,大部分技藝書籍,包括兵書在內,在大漢境內幾乎沒甚麼管制,所有郡縣的新華書局皆有販售,饒是縣城買不着,託人從郡城代購也不難,畢竟大漢的郵驛系統愈發的快捷,郵資也愈發便宜,對尋常百姓都算不得太貴。
所謂的外緊內寬,不外如是。
漢帝劉徹雖未明言,實則就是默默的“開啓民智”,朝堂重臣和王侯權貴其實也是心知肚明的,只是沒人會蠢得跳出鬧騰罷了。
隨着皇權愈重,諸多出身寒微的文臣武將紛紛冒出頭來,無論在朝堂還是在軍中,他們的勢力和影響力早已不可忽視。
新勢力的崛起,卻未必代表着舊勢力的徹底衰落。
劉徹向來奉行精英治國的理念,新勢力再過些年,終究也會變作舊勢力,實際上,只要佔據統治地位的精英階層不固步自封,懂得與時俱進,且讓底層民衆有努力改變命運的機會,有展示才能的舞臺,不使階級流動固化,也就可以了。
舊貴族們亦是發現,皇帝陛下除了大幅減少世襲取官的員額,倒也沒想着太過打壓他們,且高爵還是能世代傳襲的,至於他們的子嗣能否入仕爲官,就得靠自身本事了。
這倒沒甚大不了,真正底蘊深厚的世家大族,多是枝繁葉茂,子嗣中終歸能尋摸出不錯的人才,足以沿襲家風,承繼族業。
家世人脈和教育資源的極大豐富,本就讓世家子弟較寒門士子佔據更大的優勢,這是無須諱言的。
世家子皆是酒囊飯袋,只知飛鷹走狗?
這是後世華夏公知纔會宣揚的可笑言論,是真正的愚民,實則按照比例來算,世家子出頭的機會實在比吾等屁民要大得多,就是贏在起跑點了。
誠然,龜兔賽跑的寓言很勵志,然全天下的兔子不可能都睡着的,不是麼?
且不提漢室貴胄,就說匈奴,不也如此麼?
須卜屠欒,身爲實打實的貴族子弟,自幼非但衣食無憂,更可讀書習武,這才虛年十五,就能稍微讀懂頗爲深奧晦澀的漢家典籍,尋常匈奴少年比得了麼?
“今日這般用功,着實難得,可有覺着晦澀難明之處?”
須卜屠澤舉步入內,見得自家兒子竟恍然未覺,不禁老懷大慰,一改往日的疾聲厲色,難得的柔聲問道。
須卜屠欒猛地一驚,扭頭見得是阿爸來了,慌忙起身,手肘不小心磕着案沿,卻是不敢呼痛,頹自倒吸涼氣。
“誒,怎的還是這般毛躁?”
須卜屠澤搖頭苦笑之餘,卻也心懷歉疚,非是真要責怪他。
十餘年來,他爲完成“頭兒”重託,時時謹小慎微,刻刻如履薄冰,饒是閉目入睡,亦不敢有半分鬆懈。
對於妻兒,他亦無法卸下僞裝和防備,自是心中有愧的。
“阿爸……”
須卜屠欒瞧着自家阿爸今日有些不太對勁,硬着頭皮喚了聲,卻又不知該往下說些甚麼。
幼年時,阿爸是很疼愛他的,自是隨着他年歲愈大,父子間卻漸漸疏離了。
父子連心,須卜屠欒能隱隱察覺,阿爸是刻意爲之的,仿似“不願”與他太過親近,然而,阿爸卻又更爲嚴苛的敦促他讀書習武,尤是對漢家學問,半點不得懈怠。
望子成才麼?
須卜屠欒覺着阿爸是真的爲他好,故才如此對他,倒也沒甚麼怨懟,反是更爲崇敬阿爸了。
“嗯,今日怎的會這般用功了?”
須卜屠澤掩去真實的心緒,出言問道。
“阿爸久久不讓孩兒行成人禮,不讓孩兒入伍從軍,每每皆說孩兒兵法和武藝皆是稀鬆,現今漢軍已至,孩兒仍無法上陣殺敵,也只能更努力讀書習武了。”
須卜屠欒聞得阿爸問及,不由硬着頭皮,稍顯喪氣道。
“上陣殺敵……殺漢軍麼?”
須卜屠澤劍眉微揚,心中只覺哭笑不得,頹自意味難明的低聲嘆道:“誒,世事弄人,爲之奈何啊?”
“阿爸?”
須卜屠欒聽得滿頭霧水,撓頭喚道。
“你速速收拾包裹,也無須多帶些甚麼,今夜便隨你阿母出城,去尋你外祖父。”
須卜屠澤不欲解釋甚麼,頗爲突兀的囑咐道,語氣中蘊着濃濃的不容置疑。
須卜屠欒的外祖父,就是須卜屠澤的岳丈,須卜氏的老族長鬚卜逐奢。
“爲甚?”
須卜屠欒猛地擡頭,驚詫出聲。
“莫要多問,這半塊玉玦你且收好,到時遇着執另外半塊之人,兩玦相合,若嚴絲合縫,則事事皆得聽他吩咐。”
須卜屠澤擺擺手,從懷中小心翼翼掏出半塊玉玦,塞到他的手中,沉聲道:“不管那人是甚麼樣貌,是甚麼身份,你都不得有半點違逆!”
須卜屠欒見阿爸說得慎重,只得重重點頭:“孩兒醒得了。”
須卜屠澤頜首道:“如是便好,你阿媽向來體弱,受不得太大驚嚇,你可要好好看顧纔是。”
“阿爸放心,孩兒就是死,也不讓阿媽有半分損傷?”
須卜屠欒將那玉玦收入懷襟中,如是道。
“死?”
須卜屠澤不禁搖頭失笑,頹自拍了拍他的懷襟,意有所指道:“爲父雖非經天緯地之人,卻也是護得住妻兒的,你只須保管好這玉玦,牢記爲父囑咐,必是死不了的!”
須卜屠欒更是疑惑不解,奈何阿爸似乎沒興致再多說甚麼,讓他趕緊去用晚膳,並吩咐麾下親衛爲他們母子備車。
今歲,匈奴各部齊聚狼居胥山,欲舉行蹛林大會,須卜氏作爲僅次欒提王族的三大貴族之一,自也舉族前來。
依常理,須卜逐奢身爲須卜氏的老族長,闔該入駐龍城,也就是過去匈奴左部王庭。
然他年事已高,部族的事務多半交由幾個兒子幫着打理,加上女婿須卜屠澤是大單于座下都尉,領着須卜部族的勇士們爲莫皋單于征戰,故他入不入龍城,意義不大。
匈奴素來講究實力原則,莫皋單于真就不在意這羣“老而無用”的部族首領,只重用手握兵權的青壯派。
現下漢軍來襲,匈奴各部青壯皆被強徵入伍,這羣老東西就更沒實力,多半都領着部族中的老幼婦孺,留在城外紮營。
“即刻舉族遷往三連城?”
接到莫皋單于的王令,各部族的老首領們皆是面色慘白。
他們不蠢,瞬即就猜到前方戰局定是失利了,然三連城距此地近愈兩千裡,各部非但僅餘老幼婦孺,且戰馬和牲畜多半都被單于庭強徵去了,如何能往三連城遷徙啊?
況且凜冬將至,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即便到得三連城,又如何越冬?
各部首領皆是哀嚎不已,卻又不該違背王令,仍的速速聚攏部衆,儘可能做好明日舉族“逃難”的準備。
須卜逐奢卻是面不改色,心中更是冷笑不已。
送走了前來傳令的單于親衛,他隨即吩咐留在身邊的小兒子須卜壎糜依王令行事,自身則留在大帳中,老神在在的煮着馬奶酒。
夜半時分,迎來女兒和外孫,須卜逐奢更是欣喜不已。
“我那好女婿,終歸是有情有義的,倒是沒忘了昔年的承諾。”
老族長拈着山羊鬚,如是道。
非但是蒲娜茇和須卜屠欒母子,實則有許多大貴族的親眷,今夜都已被送出龍城,且是莫皋單于特意準允的。
人類,是極度重視傳承的物種。
莫皋單于深知,若不放這些貴族子嗣出城,讓他們早點逃生,將領們就難以心無掛礙的隨他留下斷後,不願冒着苗裔斷絕的風險拚死阻擋漢軍。
事實上,莫皋單于膝下尚是年幼的數個兒女,此時也都已在大批親衛的護送下,啓程往三連城轉移。
如此衆多的貴族親眷,出了龍城,各有各的去處,莫皋單于不欲也無從知曉,都這時候了,就是有此閒心,也無此餘力。
正因如此,外人幾乎無從知曉,須卜氏的某處隱秘駐地,竟陸續迎來了百餘貴胄子弟,加上他們的親眷,足足近愈千人。
須卜屠欒護送着阿媽,被外祖父親自送到此地時,險些驚掉了下巴。
此處營地中,有不少須卜氏貴胄就罷了,呼衍氏、蘭氏,乃至欒提氏,都特麼沒少見,有好幾個還是阿爸政敵的子女,過往可沒少跟他廝鬥,打得頭破血流。
這是鬧哪樣?
更教他三觀盡毀的是,拿出另外半塊玉玦,與阿爸所賜玉玦相合之人,竟然是……在他家府上每日洗夜壺的聾子。
是的,聾子!
平日只會咿咿呀呀打手勢的聾子,此時竟開口說話了。
聾子,不是啞巴,會說話也正常,可這特麼滿口純正的大漢官話,你是鬧哪樣?
“呵呵,公子無須多疑,不日便可知曉真相。”
那“聾子”不再似過往般佝僂猥瑣,卻是腰身筆直,整個人如直刺蒼穹的利劍,傲然道:“大事將成,當帶汝等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