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向來不是個大公無私的皇帝,雖說常常會理智到冷血的地步,然在不觸及原則問題的大前提下,還是挺有人情味的,尤是對自己的親人。
除夕夜,循例召了兄弟姊妹們入宮包餃子,見得幺妹泰安公主滿面憂愁,劉徹終究是心軟了。
桑弘羊外放滇郡太守已近兩年光景,泰安隨之赴任,女兒桑無憂則長留京畿,陪伴太上皇和太后。
過得年節,小傢伙就已虛年六歲,該入宮邸女學開蒙了,然太上皇和太后近年常住渭北甘泉宮,且年事漸高,要管教越來越歡脫的小外孫女無疑是愈發費心勞神。
泰安公主有意留在長安看顧女兒,卻又不捨與自家夫君久離,端是左右爲難,然她本就識得大體,且是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隱忍脾性,故從沒想過爲此向皇帝兄長說情,更不想爲此耽誤自家夫君的前程。
劉徹素來是頗爲疼愛幺妹的,蓋因她的脾性真的與旁的兄弟姐妹相差太大,自幼就是個悶葫蘆,從沒向他這胞兄求過甚麼。
換了後世的話,泰安公主這麼些年,在劉徹這頭,攢下了大量的“親情點數”,卻貌似從沒打算兌換過。
翌日,行過正朔大朝,劉徹特意從丞相府調閱了滇郡的上計評鑑。
郡治昆寧城的商貿頗爲興盛,鬱水上游的啓山縣與闢林縣也修築好了城寨和水陸碼頭,貫連滇郡和嶺南郡的水道已是暢通無阻。
桑弘羊作爲滇郡太守,政績着實是不錯的。
漢廷暫且沒有餘力開發滇地,更不可能往滇郡大批移民,所謂商貿多半都是往外運送藥材爲主的各類自然資源,前往滇地的漢商大多也都是“搞承包”,不是從事藥材種植就是礦藏開採。
桑弘羊能力再強,估摸也難以再有更大建樹了,畢竟滇郡乃地處內陸的偏鄉僻壤,現今又無重要商道,是不可能如嶺南和胥浦兩郡這般迅速繁榮的。
人才難得,尤是培養多年的財經人才,若讓他繼續待在滇郡,等到四年任滿再行遷調,也未免太浪費了。
當然,不排除劉徹懷有私心的主觀意識,這也是毋庸諱言的。
漢八十二年,正月中旬。
京兆尹王軒告老致仕,滇郡太守桑弘羊遷調回京,繼任京兆尹,統掌京畿政務。
太上皇劉啓尚在位時,王軒就已官居內史,劉徹登基後,改內史爲京兆尹,官秩二千石,位列諸卿;另設兩位輔官左右內史,秩俸皆爲比二千石,左內史分掌泬西邑,右內史分掌塬南邑。
王軒已年近花甲,掌肅京畿政務二十餘載,也隱有些精力不濟了。
事實上,劉徹雖覺他是個賢臣,兢兢業業且頗爲清廉正直,然京畿乃現今大漢的政經中心,王軒缺乏財經視野,守成有餘,進取不足。
桑弘羊曾在大農府任官多年,自是適材適所,且因資歷足夠,倒也不算破壞體制。
“你若想日後更進一步,就須多想想,該如何立足京畿,放眼全國,總結歸納經驗,帶動乃至引領各郡縣的工商業發展啊。”
劉徹對桑弘羊如是道。
桑弘羊自是知曉,皇帝陛下不是讓他插手各郡政務,而是要讓他目光不宜太過短淺狹隘。
王軒致仕後,賜爵關內候,遷尚書檯,任太中大夫。
諸大夫爲帝皇僚屬,主帝皇策問謀議,現今的光祿大夫,多爲卸任的三公九卿,皆已年歲不小,且有不少是專門陪着太上皇種花養鳥的,譬如前任郎中令吳成和前任御史大夫劉舍。
光祿大夫們偶爾入宮與皇帝陛下議事還成,若讓他們天天到尚書檯“坐班”,那就太沒人性了。
僅次光祿大夫的十餘位太中大夫,實際上纔是帝皇僚屬的中堅力量。
尤是太子劉沐每日下得軍學,用過晚膳,還要與輪值的諸大夫策議國政,故王軒遷太中大夫後,皇帝劉徹就將自家兒子的晚課徹底交由他安排了。
畢竟太子太傅郅都沒甚麼閒暇,太子少傅趙立又是出身軍伍,對政務實在不熟,王軒治政經驗豐富,且他的女婿陳誠還是太子詹事,自是會全力教導和輔佐太子的。
爲了自家傻兒子,劉徹也真真是操碎了心,早就臭不要臉到堂而皇之的“以權謀私”了。
劉沐自幼所有的師長,皆是各自領域的頂尖大牛,這特麼要再不成器,身爲人父的劉徹也只能哀嘆“朽木難雕”了。
好在劉沐莽雖莽,卻也曉得經世治政之術乃自己的短板所在,就算學得再費勁,仍是用心且謙遜的下了苦功。
官學寒休已有月餘,劉沐跟在大農府各部少卿忙碌多日,饒是少卿們都累癱了,他仍是精神奕奕。
一副好身板,果然是做事的本錢,自幼習武不輟的少年郎更是精力無限,着實讓人羨慕。
男人年過三旬,無論你多努力鍛鍊,各項身體機能也就頂多能在巔峰期持續得久些,終歸會漸漸滑落的,饒是貴爲天子,也不可能違背自然規律。
上元佳節,劉徹見得自家兒子仍是中氣十足的蹦躂咋呼,莫明就覺得扎眼,索性擡腳就踹,將他攆出宮去,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皇后阿嬌見狀,不禁滿臉壞笑:“陛下無須煩惱,妾身已教尚食監備了虎鞭湯。”
劉徹滿腦袋黑線,眼角抽搐道:“昨夜乃因醉酒,狀態不好,且看今夜如何收拾你!”
女人可以不要,男人不能不行!
咳咳,不說這個。
話說太子劉沐,雖是莫名其妙被自家父皇踹了屁股,然父皇卻讓他出宮遊玩,而不是回太子府讀書,這特麼真是大白天裡見了鬼。
上元佳節,並非漢人最爲盛大的節日,然在帝都長安,尤是在北闕甲第,每歲上元的熱鬧不在年節之下。
原因無他,臘月返京述職的各郡縣長官僕射多半會過得上元才陸續離京,忙碌月餘的京官們亦在上元得以休沐,好生休養,以恢復元氣。
毫不誇張的說,每歲入得臘月,京官們等同進入魔鬼日程,但凡身子骨差些的,待到正月中下旬逐漸清閒下來,怕不得大病一場。
漢初數朝的京官並不好做,每歲三伏休朝,實則也是種另類補償,若每歲冬夏皆無暇休養,經年累月下來,朝堂重臣們怕是都活不長的。
當然,付出無疑會有回報,尤是在體恤臣下的皇帝劉徹手底下做事,除卻繼續奉行“高薪養廉”,逢年過節也是沒少賞賜的。
福利不搞好點,今後工商業愈來愈興盛,牛人都下海掙錢去了,到時出現大批寡頭資本家,朝堂卻留不住真正的人才,那就太糟糕了。
正因如此,每歲到得上元節,章臺大街上皆是熙熙攘攘,且不似平日般多半是些貴胄子弟,而是真正的達官顯貴。
各郡縣長官僕射即將待返歸治地,自是要瘋狂掃貨,盡數打包帶走;京官們則是徹底解脫,慶幸過往月餘沒出甚麼岔子,更沒累死任上,故紛紛相約,到各處酒家食肆搞“聚餐”。
此類聚餐,就是皇帝陛下所謂的“團建”,只要不是太過奢侈浪費,皆可向各府署的計司和集司報賬,走的公務預算,每年歲末呈報大農府財部審覈即可。
現今的漢廷,觀念就是這麼“先進”。
人性化管理嘛,也別把京官們的團建聚餐上綱上線到公款吃喝的高度,這跟送酒肉勞軍是一個道理,適度的褒獎能提振士氣,團結同志,懂?
甚麼七竅玲瓏閣,甚麼醉仙居,甚麼肥羊火鍋,皆是早被各府署預定滿座,在這滿街“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日子,處處都是高官,莫說各家貴胄,就是宗婦們都不好出府。
太子劉沐饒是微服出宮,也真沒敢如過往般四處晃盪,能認出他的“老傢伙”實在太多,且有不少是他的師長,若是遇着,不打招呼是斷斷不成的。
“哎~~”
趙府,後苑池畔,劉沐毫無儀態的做在麻繩編制的吊牀上,長長嘆了口氣。
這類吊牀,乃是源自羽林衛的軍用吊牀,實則就是皇帝劉徹仿照後世的尼龍吊牀搗鼓出來的,本是讓羽林將士在野外演訓或作戰時使用,兩端懸繫於樹上,無須紮營,既能避免留下明顯蹤跡,夜間更無須太過防備猛獸,身上再撒些驅蚊避蛇的藥物,就能好生休歇了。
孰料無心插柳,吊牀的做法傳出去後,不少臣民紛紛製作,尤是在夏季酷熱的關中之地,吊牀真是不知造福了多少不耐暑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