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莊淼與劉塍登殿朝見皇帝。
劉塍因於建寧壩上大破夜郎有功,敕封了建寧候,自不會是將建寧壩子封給他作爲食邑,不過是彰示其功罷了,除卻軍功爵所應得的受田、宅地和列候每歲千石的規定秩俸,尚賞了些皇室實業的份例。
宗正卿劉歂今日亦是列席早朝,接了皇帝的聖諭,由他親自主持操辦建寧候與順南候嫡女的婚儀。
對劉氏宗親而言,這無疑是種榮耀,過往可是劉氏諸王和公主纔有的待遇,可見皇帝陛下對劉塍這宗室子的看重。
下得早朝,羣臣紛紛向莊淼和劉塍道賀,莊淼紅光滿面,劉塍卻是謙遜自持,更隱隱有些疏離,謝絕了不少重臣過府飲宴的邀約。
他雖武勇,卻非只知領兵衝殺的莽夫,曉得支撐自身榮耀的根基所在,更深知如何獲得天家更大的信重。
身爲宗室子弟,且手握兵權者,若與世家權貴私交過密,非但是自毀前程,更極可能成爲取死之道。
是的,此時的他已手握兵權,非止是原本的千騎部曲,而是整支宣曲騎營,囤駐京畿的五大精銳騎營之一。
前任的宣曲校尉公孫敖已外放滇郡都尉,看似失去了兵權,實則不然,滿朝文武都看得清楚,滇郡或許是現今大漢最有機會謀求功績之地,不管是治政還是治軍。
滇郡沿襲嶺南郡制,限制漢民遷徙,故都尉難以編練大批府兵,卻得了特許,可於軍情緊急時調動囤駐當地的邊軍將士。
尚在興建中的鎮南邊塞,居西隨水上游側畔,直面哀勞北境,預定囤駐邊軍兩萬,且要操練舟兵,公孫敖卸去宣曲校尉,外放滇郡都尉,自然不是去混吃等死的。
哀勞西南面的仰光郡,雖是遠離大漢本土,卻常年輪駐有大批邊軍和水師艦羣,現任仰光太守公孫歂正是公孫敖的族叔。
哀勞東南面的西隨水入海口,則是大漢胥浦郡,常年有戍邊騎營囤駐。
待得滇地鎮南塞落成,哀勞等若被三郡的數萬漢軍合圍,若大漢皇帝興兵伐之,哀勞饒是擁精兵十餘萬,也必是顧此失彼,難以抵禦的。
長安公孫氏亦是明辨局勢,既是欣喜得天家信重,亦不免鬆了口氣。
說實話,公孫賀官居衛尉,掌羽林衛,戍衛宮門,兵權已是頗重,近年來皇帝不斷更替五大精銳騎營校尉,卻沒動公孫敖,長安公孫氏反是不太安心。
現今公孫敖卸去宣曲校尉之職,前程卻更加廣闊,端是一舉兩得。
劉塍得以繼任宣曲校尉,大出羣臣意料,可說是現今劉氏宗親中兵權最重者,亦讓文武百官皆更爲深刻的意識到,皇帝陛下近年允劉氏子弟入仕入伍絕非一時興起,是真有用心扶持和培養。
世家子弟若是不成器,宗室子弟乃至寒門庶子自然會搶佔官位和軍職,日後再想仗着家世逍遙浪蕩,年歲到了薦個混吃等死的官位,那是萬萬不成了。
饒是已入仕放官者,若是尸位素餐,怠惰瀆職,早晚也要被罷官去職。
十年養育,十年教訓,官學普及打破了世家大族的教育壟斷,大漢終歸培養出了足夠的“封建官僚接班人”,不再僅能仰賴世家子弟維持龐大的官僚體系,社稷的基石自也更爲穩固了。
當然,皇帝劉徹也無意徹底崩解世家體系,這不現實亦無必要,舊世家的衰落終是伴隨着新世家的崛起,家業傳承是人性,無論是財富還是權勢,總是會想辦法代代相傳的,世家也就不可避免的出現。
後世華夏和歐美,也不乏各種世家的存在,我等屁民也無須蒙着眼,用人人生而平等之類的空話安慰自己,不如認清現實,好好努力吧。
世家權貴們對此也心知肚明,陛下仍會繼續重用世家子弟,卻又不僅侷限於仰賴世家,現今無論少了誰,只要皇帝陛下仍在位,大漢仍是穩如磐石的大漢,不識時務或不求上進的世家,自然會被淘汰,被取代。
大浪淘沙,沉者爲金,滾滾浪潮之中,弱者難有立足之地。
競爭殘酷,卻是大勢所趨。
優勝劣汰,正是自然法則。
劉徹本就是崇尚競爭的人,昔年創立的虎賁和羽林兩衛,諸多尚未及冠的少年亦玩命競爭,更是奔赴沙場,於屍山血海之中,用命拚取似錦前程。
相較之下,現今的世家子弟們已然頗爲幸福了,至少性命無虞,不是麼?
當然,入黃埔軍學就讀的世家子,入伍出任將官後,免得也要上陣拚命的,權看各自的人生抉擇了。
劉塍自是不後悔走上這條道路,若非入伍從軍,他不過區區侯府嗣子,何來現今的榮光?
旁的且不論,自身得覓封侯,就無須佔着丹徒候嗣子的位置,跟幾位胞弟爭奪襲爵的權利。
昔年太上皇的一道推恩令,使得各家府上非但是嫡子與庶子間衝突不斷,便連同胞所出的嫡子間亦多是明爭暗鬥。
丹徒侯府的情形倒還好,旁的王侯乃至高爵勳貴府中,嫡子們爲了爭奪襲爵,鬧得兄弟反目的屢見不鮮,說句犯忌諱的,未必比皇子們爭奪帝位輕省,不少手段甚至更卑劣。
劉塍自幼是豪爽脾性,頗是厭煩家人間的各種陰私計較,現今得敕列候,又將迎娶正妻,索性就早早搬離丹徒侯府,入住公府已置辦好的建寧候府。
阿母雖是有所抱怨,卻也多作沒勉強,阿父卻是拍着他的肩膀,口無禁忌道,得子如此,父復何求,雖死無憾了。
劉塍心中直犯嘀咕,您老人家還是多多保重身子,活長久些,免得我那幾個胞弟爲爭奪爵位打得頭破血流,跑到建寧候府找我做主。
正婚的吉日已是定下,在六月廿九。
漢人正婚多選在春秋兩季,今歲立秋爲六月廿七,剛入秋就正婚,倒不是劉塍猴急猴急的想抱美嬌娘,實是想趕在末伏前完婚。
末伏,乃是立秋過後的第一個庚日,亦是漢廷每歲的三伏休朝期結束之日。
每歲漢廷重新開朝,就將爲秋分時節的秋祭大典做準備,秋祭時皇帝要在大批禁衛隨扈下,率臣民西出長安百三十八里,設壇祭月。
宣曲騎營囤駐京畿,且大營駐地就在長安西面的宣曲水畔,到時但凡出半點岔子,譬如將士擅自離營,乃至衝撞了四處巡視的禁衛,就是捅破天的大事。
劉塍作爲新晉的宣曲校尉,必得早早歸營,在秋祭前徹底掌握兵權,杜絕任何隱患,沒太多時日摟着新嫁娘卿卿我我。
雖說婚期尚有月餘,然六大婚儀本就繁瑣費時,加之是宗正府主持的列候婚典,就更是如此。
婚期雖已暗中定下,然便連“請期”之禮也仍是要做做樣子。
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皆得循禮行過,才能在吉日登門“親迎”,可把劉塍折騰得夠嗆,覺着比領兵征戰累人得多。
莊姝亦不輕省,依漢室規矩,貴女出嫁前的三個月,要由年長女性對其進行教導。
莊姝雖非宗室女,然要嫁予劉氏列候,陛下又着宗正卿親自主持操辦,宗正府更是特意遣來女官,除卻教導婦言婦容等爲婦之道,亦不乏牀幃之事。
她本就不熟悉漢室禮儀,三個月的“短期培訓”,又硬生生壓縮成月餘的“突擊培訓”,加之尚要在婚前做些女工,譬如結髮禮時要贈予夫君珍藏的五彩髮纓,意義何其重大,饒是女官不督促,她亦不可能隨意編織。
月餘光景,莫說出府遊玩,簡直是足不出戶,雖是辛苦勞累,心中卻是甜蜜的。
劉塍和莊姝累並快樂着,張篤卻是純粹的悲催。
剛得了實職,入京兆府爲長史,秩六百石,輔佐京兆尹掌京畿政務,孰料尚未到公府取官服和印綬,就被太后的一道懿旨召到渭北甘泉宮。
“你已虛年十八,現今的首要之務,是儘早將正妻人選定下,本宮已與皇帝說了,初伏前若是定不下,你過得末伏再就任也不遲!”
太后王娡呷着清茶,指着桌案上那摞厚厚的冊簿,對急得抓耳撓腮的外孫兒如是道。
“……”
張篤哭喪着臉,今歲初伏乃六月初一,若再算上三伏休朝,他若是遲遲不決,就要在甘泉宮呆上近愈兩個月,每日在外祖母膝下“承歡”,這等“福氣”如何消受?
“太子殿下的婚事悠關社稷,待他選好了太子妃,我再挑也不遲,如此能少些顧忌。”
張篤眼珠子滴溜亂轉,決定往自家表弟頭上甩鍋。
“呵呵,你倒是溫良恭儉讓。”
太后王娡是何等精明人,豈是小屁孩能輕易忽悠的。
張篤訕訕賠笑:“外祖母過譽了,孫兒愧不敢受啊。”
“去替本宮這乖外孫準備廂室,一應器物皆備齊了,想來他是要常住的。”
王娡扭了臉,對隨侍的內宰吩咐道。
“……”
張篤見得自家外祖母不似說笑,只得萬般無奈道:“我選,我選還不成麼?”
王娡揚眉道:“本宮就曉得你是懂事的,陽信自個不上心,卻偏說你脾氣犟,本宮是半點不信的。”
張篤面部痙攣,皮笑肉不笑道:“呵呵,外祖母慧眼如炬,明察秋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