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宣室殿。
劉徹看着跪伏請罪的戈船將軍易言,不禁搖頭嘆息:“你執掌北海水師已有十餘載,亦當深知航海本就有不小的風險,何況你等此番是去開闢北美新航道,雖損失部分船艦,然既是天災而非人禍,又何罪之有?”
去歲八月,易言奉旨統率北海水師的一支滿編分艦羣,攏共八十五艘大小鐵甲艦,從遼東半島的水師大營啓航,途徑千島羣島和阿留申羣島,駛往北美阿拉斯加半島。
一萬五千裡的漫長航道,加之中途須不斷停靠補給,在原定計劃中,往返雙程不應超過半年。
奈何在駛向最終目的地時,艦羣突遇颶風襲來,雖說當時已抵阿拉斯加半島的南部沿海,是在近海航行,艦羣卻仍是被吹散了。
待得颶風過後,重新聚攏點算時,發現足有九艘小型鐵甲艦不知所蹤,好在作爲旗艦的鐵甲鉅艦和所有大中型鐵甲艦都安然無恙。
饒是如此,易言也是心痛欲死。
損失戰艦不算甚麼,太尉府的購艦計劃已進行多年,源源不斷的軍事訂單,推動了少府和大農府名下造船產業的蓬勃發展,以圁陰船廠爲首的各處船廠積累了大量經驗,培養出衆多精益精湛的船匠。
經過數年量產,通過擴大生產規模和改進工藝,造艦成本已大幅下降,尤是小型鐵甲艦,太尉府已將購艦金額壓到了每艘九百金,各處船廠仍是有不小的賺頭。
九艘小型鐵甲艦的損失,雖高愈萬金,但北海水師作爲三大瀕海水師之一,每歲從身毒的鴉片貿易中也能分潤到不少充做軍費,萬金還是賠得起的。
關鍵是船上的將士啊,每艘小型鐵甲戰艦標配水師將士三十名,都是擁有豐富的知識和經驗老兵,火器士,輪機士,掌帆士,羅盤士,舵手……
一場颶風,損失了近三百具有豐富航海經驗的水師將士,易言焉能不心疼,焉能不自責?
“陛下,此事是微臣太過輕忽了,過往也沒做好防備預演,若不領罪,真是愧對殉國的將士,更無顏面對他們的親眷啊。”
易言仍是跪伏在地,久久不起。
麾下將士沒殞沒在與敵拼殺的戰場,卻是命喪於颶風之中,他身爲主帥,確是過不了心中的那道坎。
劉徹昔年創立虎賁和羽林兩衛,將許多尚未及冠的少年早早推向血腥的戰場,亦曾領兵御駕親征,親眼見證了兩軍對壘的殘酷,故也能理解易言此時的心情。
治軍領兵的前線將帥,凡有麾下將士殞命,其感受絕非僅止戰報上的冰冷數字,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有父母妻兒在等着他們歸家的。
昔年西楚霸王自刎垓下,留了句“無顏見江東父老”。
或許並非接受不了失敗,而是昔年隨他征戰四方的江東子弟,多已命喪沙場,他又如何能獨自偷生,如何有臉向他們的父母妻兒尋求託庇?
“誒,饒是如此,朕也不能爲此責罰於無罪之臣,你若實在於心有愧,那便自請免官去職吧。”
劉徹搖頭苦笑,長嘆道。
大漢軍律雖嚴,卻也會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譬如衛青領兵征伐百乘,中期戰局大爲不利,導致最終傷亡了數千將士,真要計較起來,難不成要將他凌遲處死,給傷亡將士償命麼?
兵者,危也,傷亡是在所難免的。
水師本就不同於陸軍,航行在茫茫滄海上,就等若時刻在與大自然搏鬥作戰了。
劉徹身爲帝皇,更有心建立遠洋水師,絕不可能爲此事降罪易言,否則日後水師將領們誰還甘願冒險領兵遠航?
易言張了張嘴,卻是欲言又止,終究沒再多說,將身子伏得更低,重重頓首。
翌日早朝,戈船將軍易言登殿覆命,詳述此番開闢北美航道的種種情形,坦承自身疏失,上表求請卸甲歸田,皇帝劉徹批允,召諭北海水師左監唐濤擢爲戈船將軍,爲北海水師執掌僕射。
羣臣皆是對易言深感惋惜,此事確是天災,非人力能違,實在沒必要爲此辭官的,北海水師執掌僕射的軍權和位階,甚至比五大精銳騎營的校尉還高,在現今的漢軍實質統帥中,僅次於驃騎將軍了。
依着皇帝陛下對水師的重視,指不定甚麼時候就設個與驃騎將軍並秩的軍職,以統掌大漢水師了,畢竟驃騎將軍的執掌更多仍是侷限於陸軍。
多年來,北海水師在三大瀕海水師中戰功最著,故易言本是機會最大的,若與驃騎將軍並秩,就已位同三公,將來更可能接任太尉啊。
高居御座的劉徹心下亦是感嘆,這正是大漢武將的風骨,亦是支撐着社稷脊樑的豪勇軍魂。
奮勇爭功,絕不委過!
饒是如此,劉徹卻不能任易言成爲反面教材,更不能因此寒了水師將士的心。
“朕向來賞罰分明,對軍中將士更是如此,你既已辭官去職,也算自請重懲了,然你此番立下的功勞,朕若不賞,豈不教將士寒心?”
劉徹屈指輕敲御案,示意侍立在側的符節令李福宣讀聖旨。
“大漢皇帝召曰:易言領水師將士開闢北美航道,更經探察知悉,北美大陸西北部的育空水流域蘊藏豐富金礦,尤是其支流克朗代克水,當地土著取水淘砂,內蘊有金,實乃我漢廷過往未曾獲知之珍貴富礦,易言於國有功,賜爵關內候,賞賜千金,此番遠航將士亦皆重賞!”
羣臣盡皆譁然,竟發現了金礦?
確實,此事連劉徹都沒能預料到。
此番遠航的目的,是開闢北美新航道,原定的目的地最遠就是阿拉斯加半島的東南端,誰知一場颶風,將北海水師的艦羣往後世加拿大的西海岸吹去。
颶風止歇後,易言邊是分遣小艦隊四處搜索,嘗試尋找到失蹤的船隻,邊是遣步騎校營登岸,護送隨船的大農府屬官前去收集些當地特有的物種和植株。
美洲較爲有用的植物,劉徹早已繪成圖冊,還附上描述和移栽要求,命太常府文教司大量刊印出售。
爲鼓勵民間航海,更是將美洲的許多珍貴礦藏都在美洲山川圖志中標註出來,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後世美國西部聖弗蘭西斯科的大金礦。
易言及其麾下將士,在後世加拿大西北部的育空河流域也意外發現了金礦,倒是出乎劉徹的預料。
不知是劉徹忙中出錯忽略了,還是到得二十一世紀已經被採掘的差不多了,後世的地理圖冊沒特別標註清楚,總之大漢版的美洲山川圖志中沒標註這處大金礦。
滿殿羣臣皆是精明人,適才又聽易言講述了遠航歷程,就曉得發現這金礦的地點離那阿拉斯加半島不遠,且航道已經開闢出來了,否則易言有臉返航向陛下覆命?
要曉得,阿拉斯加半島距那聖甚麼的金礦所在地,尚有六千餘里海路,在大漢水師未曾再度開闢新航道前,民用船隻想自行前往淘金很困難。
然若距阿拉斯加半島不遠就有大金礦,那就另當別論了。
此番隨艦出航的水師將士近愈五千,在沿途島嶼清剿土著,並設置了諸多臨時補給點,爲他日將此航道徹底開拓爲商道奠定基礎。
諸多漢商亦響應了北海水師徵募,遣船隊跟隨水師艦羣出航,協助漢軍修築沿途補給點,賺點小錢錢,順帶藉機熟悉航道,爲將來早做打算。
抵達阿拉斯加半島後,大多漢商船隊都停駐下來登岸查探,更有不少船隊在短暫補給後就返航了,畢竟是民用船舶和水手,遠航萬里熟悉航道已是極限,無力也無意繼續跟隨水師艦隊駛往更遙遠的未知海域探索。
背後的東家們,多是盤算將來經由海運將大批人手送到阿拉斯加半島,再轉陸路進入美洲腹地,畢竟多數漢人仍覺走陸路比海路可靠得多,只求能找到前往美洲大陸方法。
正因如此,北海水師的遠航艦羣遭遇颶風襲擊時,不少民船已是返航,更早在今春就已返抵漢境,爲東家們帶回了新航道的珍貴海圖,沿途航線和各處補給點都標示的清清楚楚。
皇帝陛下的聖旨中,貌似提到那金礦所在,育空水流域,那能以河沙淘金的支流叫克甚麼來着?
今日歸府且得趕緊翻翻美洲山川圖志,莫讓別家搶了先!
念及至此,不少養氣功夫尚未練到家的年輕朝臣端是心潮澎湃,屁股都有些坐不住了。
便在此時,符節令李福復又宣旨道:“着易言入大農府外務部,敕任殖民令,分掌美洲殖民公司。”
外務部,乃是去歲正月,朝廷頒佈《大漢殖民律》後,在大農府新增設的附府,下轄四大殖民公司,分掌亞歐、美洲、非洲、南洋的殖民相關事務。
殖民令秩六百石,與易言原本的戈船將軍自是沒法比,然他適才已請辭軍職獲准,再就任殖民令等若即刻重新啓用,卻是從武將轉任文臣,雖說官秩降了,但還封了關內候,若是非要計較,約莫就是不賠不賺的局面,算是功過相抵。
咱們大漢這麼皇帝陛下,還真是……賞罰分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