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八十年,二月廿八。
夜郎再度遣使乞降,降表所書,割地、賠款、納貢,且求請大漢天子降旨,爲莫密陀敕封夜郎王位。
宣室殿內,皇帝劉徹閱罷夜郎降表,再去翻看郎中令齊山呈上的密函,乃是暗衛詳細稟報了月餘來的夜郎王城之變。
“朕倒是沒發覺,這哀隆也是個狠人啊。”
劉徹搖頭失笑,身爲穿越衆,雖能知曉未來大勢,然在歷史進程大幅改變後,卻不可能準確預測到未來,尤是前世史書沒有提及的人和事。
誰能料想,十餘年前臨時起意,命羽林衛潛入夜郎王城綁回來的哀勞使臣,隨後留在長安擔任哀勞特使的小人物,竟能幹出連劉徹都頗爲驚詫的大事。
軍事政變啊!
剛到夜郎王城沒幾天,就說服自家母族和莫密陀,聯合數家夜郎大貴族,在夜郎王爲他這哀勞特使舉行的洗塵宴上,來了個摔杯爲號,將金竹王族的嫡系子弟幾乎一網打盡。
除了莫密陀一脈,凡與金竹王族沾親帶故者,在短短數日內盡數屠絕。
“哀勞那邊可有動靜?”
劉徹擡眸看向齊山,出言問道。
“回稟陛下,哀勞國君得知乃哀隆策劃此事,大爲震怒,欲召哀隆返國。”
齊山躬身回答,頓了頓,特意加了句,“哀隆突然時疫,尚需留在夜郎王城養病,難以速歸。”
“哦?”
劉徹愈發覺得哀隆是個妙人,吩咐侍立在側的符節令李福道:“去向尚書令傳道口諭,讓他擬詔,哀隆以哀勞特使身份派駐我漢都多年,於鞏固兩國邦誼有大功,故破例敕封其漢爵……就封個左庶長,順帶下旨敕封那甚麼莫密陀爲夜郎王,讓哀隆留在夜郎王城,擔任國相。”
左庶長,秦漢二十等軍功爵中位列十等,在九等爵五大夫之上,恰恰得爲高爵,可世襲,可蔭妻,可蔽子,簡而言之,誰敢動他的親眷,就是往大漢皇帝臉上甩耳刮子。
“張騫,將朕的詔書給哀勞國君也傳去,順帶向他要哀隆的家眷,再給你家的小子去信,讓劉塍撤兵時,繞到哀勞北境,將人接出來,遣軍士護送到夜郎王城。”
劉徹屈指輕敲御案,復又吩咐大行令張騫。
張騫揚了揚眉:“陛下,莫非是想……”
劉徹輕笑道:“不急,先敲打敲打,那老貨若是再不老實,哀隆能扶起個夜郎王,若得有臂助,未必不能讓自己爬上哀勞的王座。”
“陛下英明,臣這就去擬國書,快馬傳予派駐哀勞國都的行人令。”
張騫自是會意,告退而出。
翌日早朝,符節令李福當殿宣讀了夜郎降書。
羣臣對此沒有絲毫意外,唯是訝異自家皇帝竟受降了,這不像陛下過往的行事風格啊。
怎的突然心慈手軟了?
難不成轉了性子,想做個仁君麼?
當然,這話也就心裡想想,誰若傻到問出口,那真是死了也沒人幫你抱屈。
不過羣臣也沒心思在意這些,每每大戰得勝後,最關鍵的議題還是誰吃肉誰喝湯。
朝臣們未必如商賈般在意甚麼金銀珠玉,但此番滇國內附,夜郎割地,大漢疆域又多出偌大一塊,設郡置縣是必然的,釋出官缺也是必然的。
華夏百姓自古很講究香火傳承,世家大族更是如此了,想世代傳承下去,誰有機會不想辦法替自家子侄尋出路。
人性如此,有甚麼可避諱的?
假正經,僞君子,故作清高都不符合漢人的豪爽風格,就說以清廉公正聞名的老丞相袁盎,他也不是沒有“舉賢不避親”的時候。
漢廷取官,不是說舉薦了就能成,要經過公府核鑑才能放官,若做到各郡縣的僕射長官或中央官署的府司僕射,每歲還要向公府述職,考評其政績。
大臣們舉薦時也很慎重,畢竟等若是幫被舉薦者作保,那是要押上自己的半世官聲,若被舉薦的子侄在任時違法亂紀,連帶導致自身晚節不保,他們怕是要嘔血三升,活活氣死。
大漢民律雖已愈來愈少以“連坐”判罪,但在大漢官場,“政治連坐”頗爲尋常,甚麼御下不嚴,教子無方,查人不明,稍微重大的政治事件,往往都會牽連一大羣官員遭到貶謫問罪。
若再嚴重些,即便不抄家夷族,只需帝皇御示“某氏子弟永不復用”,一個傳承久遠的世家就註定走向沒落了。
很殘酷,卻使得漢初數朝政治清明,官員對官聲的重視甚至超過生命。
後世史書中,蘇武執節出使匈奴,遭到扣押,寧可在北海牧羊十九年,都不肯背漢,最終得以返國,官拜典屬國,位同九卿,死後以大漢功臣入祭麒麟閣;李陵兵敗被俘,漢武帝誤以爲他已投降匈奴,遂夷滅三族。
在漢初就是如此,名聲好的雖未必飛黃騰達,名聲臭的卻極可能牽連全族。
皇帝劉徹焉能不知他們的心思,也沒打算吊他們的胃口,對丞相東郭咸陽道:“朕欲新設兩郡,牂柯郡轄夜郎割地,於牂柯水東畔的且蘭舊址築城,爲其郡治,仍名且蘭;滇郡轄原滇國之地,於滇池之畔的滇國王城爲其郡治,名爲昆寧。”
東郭咸陽起身避席,應諾道:“臣會盡速召集各府署研擬兩郡應轄地域,編列郡府員額,核鑑取官,卻不知除卻兩郡郡治,其轄下可還需設縣置衙?”
劉徹沉吟片刻,緩緩道:“夜郎怕是還要亂上些時日,牂柯郡且先不多設縣,在牂柯水東畔修築且蘭城,供邊軍囤駐,把好邊禁,勿使夜郎流民入境,亦莫讓我大漢百姓渡過牂柯水,雖說牂柯水西畔沿岸百里亦歸我漢境,然夜郎動亂之際,我漢人暫且莫要去摻和,隔岸觀火便是了。
至於滇郡嘛,嶺南鬱水出滇地,便在鬱水上游選址,修築兩座小城塞,供往返滇郡和嶺南的舟楫船舶中轉停靠,設縣置衙,就名爲啓山與闢林縣。”
劉徹頓了頓,又是笑着看向太尉郅都:“貌似西隨水也源出滇地,不妨在其上游修築邊塞,名曰鎮南,遣兩萬邊軍囤駐,順帶操練些舟兵,太尉以爲如何?”
“陛下聖明,臣會即刻調集熟識水性的邊軍前往。”
太尉郅都本是老神在在,突是聞得這話,近年愈發渾濁的雙眼突是冒出鷹隼般的銳利眸光。
羣臣亦是目光熠熠,齊刷刷的擡眸望向御座上笑意盈盈的皇帝陛下。
西隨水,上游爲後世雲南的元江,下游爲越南紅河。
若是不曉得西隨水地理位置的,那就真不配位列大漢朝堂了,畢竟現今的西隨水入海口正是大漢最南方的邊郡,胥浦郡。
胥浦郡作爲大漢面向身毒通商的重要中轉地,集海運與陸運,不敢說是大漢現今最富庶的邊郡,但其邊貿之繁榮,每歲繳納商稅數額之巨,已隱有超越西北敦煌郡的勢頭,尤是奴隸貿易更是獨佔鰲頭。
現今滇地盡皆歸漢,西隨水上游握在大漢手中,下游的胥浦郡亦囤駐着重兵,若是大漢舟兵順流而下至西隨水中游,等同直接繞過哀勞東北面的羣山峻嶺,最近處離哀勞國都可不足六百里……
劉徹卻是擺擺手:“不急,不急,要在滇地築城設塞也非朝夕之功,待朝廷安排好諸般事宜再調集邊軍也不遲。先讓參騎和觜騎撤兵,返歸原駐地,今歲這兩支騎營暫不移防他處,太尉且安排餘下的五支戍邊騎營換防便是了。”
郅都頜首應諾,滇地乃蠻荒之地,兩萬邊軍不是小數目,平日如何運補軍需糧草也得好生謀劃。
“滇國王城是現成的,故昆寧城無須特意修築,如此算來,要修且蘭一座大城,啓山與闢林兩座小城寨和鎮南邊塞卻需修築水陸碼頭。”
劉徹看向大農令孔僅,問道:“孔愛卿曾外放嶺南太守,對滇地應也有所瞭解,若要如此大興土木,國庫能否支應無虞?”
他倒不是多此一問,畢竟今年要在京畿郡縣試點田稅新制,國庫必然要花費不少公帑,且需繼續封存大批實體金銀入中央錢莊的金庫,以便增發更多的金銀票據,還有京南鐵路在建……
孔僅答道:“回稟陛下,若滇地設郡治政後,沿襲嶺南郡商制,應是無須國庫出貲的。”
劉徹不覺意外,反是笑着打趣道:“哦?難不成又有無數忠君愛國之士,自願爲此捐輸麼?”
甚麼嶺南商制,不就是包山包海的搞承包,在新城預購精華地段炒地皮麼?
“陛下英明!”
孔僅也不知該如何答話,實則就是默認了。
早在去歲臘月,皇帝陛下剛允了滇國內附,許多商團就在向大農府商部屬官探聽口風,表示有意捐輸。
皇帝陛下若無心經營滇地,孔僅肯定不會主動提的,也不會讓商部接受捐輸,卻也已默默與部屬們備好相關預案,制定好各項具體條陳,有備無患嘛。
“嗯,既是如此,那便依循嶺南郡前例,限制移民、墾田和營工,營商可適度放寬,佃租山林地澤者,不得肆意破壞水土植被,礦藏皆歸國有,未申報公府覈准便擅自採掘者,依律加重罪責!”
劉徹也曉得,昔年東甌、閩越和南越內附時,皇室實業和田氏商團都搶佔了先機,吃得滿嘴流油,旁的商團都只能跟在後頭喝湯,滇地若再不公平對待,也未免顯得他這皇帝太過偏私了。
果不其然,聽了皇帝這話,不少朝臣皆是垂了眼瞼,掩住眼中閃過的欣喜之意。
劉徹高居御座,羣臣的表現盡收眼底,也只得在心中自我安慰,水至清則無魚啊。
他這做皇帝的都難免有私心,又焉能要求文武百官都是無慾無求的聖人,不違法亂紀,不貪污瀆職,勤勉盡忠,也就算好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