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宮宴散去。
漢宮宏偉廣大,在喧譁散盡的秋夜,不免染上幾分寒涼與蕭索。
皇帝劉徹雖是海量,席間的叔伯兄弟也不敢隨意勸酒,然頻頻舉杯相敬,兩個時辰下來,他亦不免微醺。
穿越三十載,劉徹自覺已盡力做到最好,上無愧天地良心,下不負黎民百姓,又是夫妻和美,兒子孝順,該是知足。
今日稍有貪杯,亦因志得意滿,心中快意,頗有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秋風拂面,驅走三分醉意,擺手讓內侍無須攙扶,頹自輕輕飄的往寢殿行去。
入得寢殿,見得一衆宮人皆候在殿外。
劉徹倒也沒太在意,平日入夜後,他本也不喜歡讓宮人入內伺候,夫妻牀幃之事,讓旁人瞧着,終究有些膈應人,讓女御們聽聽牆根,已是他所能忍受的極限了。
邁入殿內,見得眼前情形,他卻是愣住了。
但見阿嬌滿臉怒意,邊是來回踱步,邊是呼呼噴着酒氣。
“嗯……這婆娘也喝高了。”
劉徹如是想。
“小娘子,怎的不去沐浴更衣啊?”
見得殿內宮人皆被摒退了,皇帝陛下很是猥瑣的出言調戲道;“難不成是在等爲夫共浴?”
咳咳咳……
阿嬌本待迎上前來與他說話,豈料驟是聽到這麼一句,險些活活嗆死,劇烈的咳嗽起來。
阿嬌咳得彎下腰,身後現出正跪在地上的劉沐來,原本被她擋住視線的劉徹,見得自家傻兒子張大着嘴,滿臉驚詫莫名的蠢模樣,也不免發懵。
微醺的劉徹,腦子稍稍有些遲鈍,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尬得一批啊!
“大半夜的,不在太子府老實呆着,來此作甚?”
皇帝陛下緩過神來,決定用惱怒來化解此等尷尬場面,隨即舉步近前,扶着阿嬌爲她撫背順氣,“瞧瞧,累得你母后動氣!”
劉沐跪着不出聲都躺槍,徹底被自家父皇的無恥驚呆了。
“兒臣知錯了……”
皇帝陛下呵斥道:“既是知錯,還不快滾回去?”
劉沐忙是應諾,爬起來正要退下,卻是被阿嬌攔下。
“等等!不將今日的事兒好生交代明白,你再敢多走半步,老孃去宗正府請來祖宗家法,將你的腿打折了!”
“……”
劉徹見得自家婆娘真是急了眼,竟飈出話本子裡的經典潑婦對白,就曉得劉沐這蠢兒子必是又鬧出甚麼事了。
“莫急,氣大傷身。”
劉徹扶她坐下,又見得坐榻几案上已備了醒酒湯,咕嘟咕嘟的飲了碗,這纔對再度跪伏在地的劉沐道:“說吧,又鬧出甚麼事了?”
劉沐早有準備,性情又直,便是毫不掩飾的將事情交代清楚。
劉徹聽罷,也不知該作何反應。
怒火中燒?
不存在的,說實話,站在穿越者的角度,這壓根不算事。
事急從權,趙婉那小妮子都快活活噎死了,難不成還要顧及男女之防,眼睜睜見死不救?
多大點事啊?
當然,入鄉隨俗,穿越到大漢,自然要以漢室禮法和規矩來看待此事。
尤是趙婉乃高門貴女,清譽無疑十分重要。
劉沐的莽撞,不在施以急救,而在擅自將趙婉抱回太子府,非但時已入夜,更是讓她在太子府沐浴更衣。
若是傳揚出去,劉沐身爲太子,頂多入宗正府訓誡一番,做做樣子,也就完事了,左不過是年幼無知的孟浪之舉,饒是諸御史也不會揪着不放。
在華夏的歷朝歷代,大漢的女性地位算是頗高的,然在悠關清譽名節之時,對男性終究更爲寬容。
帝皇只要不昏庸,勤政愛民,饒是宮中佳麗三千,夜夜笙歌,也不打緊。
文臣武將、名士勳貴、販夫走卒,亦皆如是,更有人不風流枉少年的說法。
女子卻是不同,大漢雖未有三綱五常的迂腐之說,然對於女子清譽還是尤爲看重的,尤其高門望族府中未出閣的貴女,與外男私相授受都有失名節,更遑論有肌膚之親。
趙婉夜入太子府,又沐浴更衣,傳揚出去,日後如何婚嫁?
饒是趙氏夫婦位高權重,想迎娶趙婉以攀附者,在得知她是“太子的女人”,誰特麼敢上門求娶?
君褻臣妻的惡事,太子殿下或許不敢做,然身爲人臣者,誰又願爲個女人惹上太子,惹上未來的皇帝?
饒是此事不傳揚出去,趙氏夫婦還能不曉得麼?
夫婦二人雖是忠心可鑑,然鬧出這麼檔子事,心裡會不憋屈?
皆是爲人父母的,推己及人,誰家兒女不是父母的心頭肉?
不可能不留下疙瘩的。
蘇媛這執掌衛生部的大農少卿倒還罷了,趙立可是太子少傅,是要督導和輔佐太子的大卿,位同九卿啊。
“責罰且先不論,你說說,打算如何向趙氏夫婦交代?”
劉徹揉了揉眉心,因覺自家兒子的行爲雖稍嫌莽撞,卻也事出有因,談不上甚麼大錯,故而語氣還算平和。
“兒臣自知孟浪,有損趙府貴女清譽,願親往趙府,向少傅與蘇少卿負荊請罪。”
劉沐早已冷靜思量過,曉得自身行事確是大爲不妥,他的脾性本就豪爽剛硬,若真是體認到自身錯處,寧可遭到訓誡責罰,也從不找藉口爲自己辯解和開脫。
“蠢材!”
劉徹聞言,沉聲呵斥道:“你還嫌知曉此事的人少?要鬧得人盡皆知不成?”
“……”
劉沐猛是醒悟,忙是道:“是兒臣愚鈍,思慮不周,還望父皇明示。”
劉徹瞧着他那副不知所措的蠢樣,真真哭笑不得。
犯錯不可怕,可怕的是犯了錯,不知如何彌補止損。
留下爛攤子,讓老子幫他擦屁股,這特麼不是坑爹麼?
劉徹默然良久,突是淡淡道:“饒是此事不傳揚出去,趙氏夫婦亦難免心有窒礙,尤是趙立怕是難以再盡心輔佐於你,也只好將夫婦二人外放任官。”
“父皇!”
劉沐如遭雷薨,急聲道:“父皇不可啊,萬萬不可啊,此事乃兒臣的錯,趙氏一家本就是苦主,怎能反受其咎啊?”
“有何不可?”
劉徹目光凜冽,冷聲道:“先秦之時,秦太子贏駟犯法,當受墨刑,因儲君不宜施以肉刑,商鞅以爲太子師贏虔怠忽失職,當代太子受刑,故剜其鼻。趙立教導你武課多年,又得任太子少傅,如今你如此莽撞孟浪,行事有失,他難辭其咎!”
“這……”
劉沐深感父皇此言大謬,一時間卻不知該如何反駁,端是急得面紅耳赤,“父皇,兒臣自知嘴笨,說不出甚麼大道理,然若父皇執意如此,兒臣是萬萬不服的!”
“不服?”
劉徹斜覷着他,嗤笑道:“你便是不服,又能如何?”
劉沐執拗道:“兒臣……兒臣寧可自縛宗正府,任憑訓誡責罰,也不願牽累趙氏一家。”
劉徹絲毫不爲所動,冷笑不語。
“母后……”
劉沐忙是向自家母后求助。
阿嬌亦早已冷靜下來,卻是沒理會滿臉哀求的兒子,頹自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家夫君。
她雖脾性憨直,卻不是傻的,好歹出身天家,又做了十多年皇后,經了太多事,見過太多人,再不是昔年那個不通世事的傻白甜。
況且,女人成爲母親後,往往爲自家兒女考慮很多很多原本並不在意的事情,操心勞神多了,心智多半會迅速成熟起來,阿嬌亦不例外。
劉沐見得母后也不搭理他,愈發的焦急起來,跪着挪到劉徹坐榻邊,扯着劉徹袍服的下襬,滿臉懇求之色。
嘭~~
劉徹擡腳將他踹翻,惱怒道:“你瞧瞧你還有儲君的樣子麼?爲臣子求情,就置天家顏面不顧?你愈是這般,朕就愈發饒不過趙立!”
劉沐重新跪好,拜伏頓首道:“父皇,兒臣所以如此,並非念及與趙氏的情誼,若此事非因兒臣之過,饒是父皇下旨誅其滿門,兒臣雖也會盡力勸諫,卻絕不會似這般忤逆父皇!”
吃了劉徹一記狠踹,他反倒是定下心神,恢復了幾分儲君該有的架勢。
“父皇時常教導兒臣,男兒不怕犯錯,就怕知錯不改,更怕死不認錯,推脫卸責。此事確爲兒臣過失,若爲卸責,諉過於趙氏,兒臣必心有掛礙,更覺虧欠趙氏,日後勢必有補償之心。”
劉沐語調愈發平緩,卻蘊着深深的執拗和剛烈:“若真如此,日後兒臣得繼帝位,趙氏之人觸法,兒臣難免徇私縱放!”
“哦?”
劉徹驟是揚眉,沉聲道:“爲父知你秉性,看似暴烈,實則重情重義,若此事不歸咎於趙氏,以你與趙氏夫婦的情誼,日後他們若不利社稷,你又如何?”
劉沐毫不遲疑道:“殺之,不赦!”
劉徹復又問道:“若趙婉得冊後位,且爲你誕下皇嗣,趙氏外戚擅權亂政,你又如何?”
劉沐微是愣怔,卻也未多作遲疑,遵循真實的想法,坦言道:“廢后,夷族!”
“好,望你謹記今日此言,日後若有食言,爲父饒是在九泉之下,亦難瞑目安眠!”
劉徹豁然起身,絲毫不掩飾眼中的讚賞和期許。
帝皇家,可以有親情,不應完全泯滅人性,卻也不能事事被情義二字羈絆,該狠就得狠,該殺就得殺!
莫學後世聖母表,莫要溫良恭儉讓。
文帝乃萬民稱頌的仁德聖君,卻是坐視竇姬毒殺三位皇子,並冊她爲後,立劉啓爲太子,更爲後繼之君能大舉削藩佈下諸多後手,其兇戾狠辣絕不下劉啓父子。
劉沐自幼得爲儲君,爲君之道沒少學,對此亦是心知肚明的。
“父皇訓誡之語,兒臣皆謹記在心,時時反躬自省,不敢但忘!”
“大善!”
劉徹重重頜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