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時節,長安驕陽似火,熱浪襲人可不分高低貴賤,公平得緊,燎得人人都難免生出幾分火氣。
當街鬥毆倒是不可能的,死都不可能的,畢竟是在天子腳下,中尉府的吏卒和京尉府的軍士時時巡視,至少在長安城內,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都不在話下,更遑論在光天化日下的扭打廝鬥。
市井街坊間的小小口角爭拗終歸難以完全避免,只是多半不會鬧得太大,即便坊間最潑辣的悍婦,也頂多在巷弄裡雙手叉腰罵上數句,且還不敢高聲咆哮,免得引來巡查的官兵,雖說不至遭到擒拿羈押,然終會惹些麻煩。
章臺大街呈東西走向,橫桓於長安城內的貴族聚居區,街北爲北闕甲第的西坊和東坊,街南爲甲第南坊和皇親苑。
臨街的宅院,大多都建成獨特的鋪面,供王侯權貴們休閒玩樂,販售的吃食和貨品皆是優中選優,自然能賺的鉢滿盆滿。
當然,能在章臺大街置辦鋪面的商家,皆是背景硬實的,譬如肥羊火鍋的主事者,乃是殿內中郎將的夫人,據說太子殿下屢次微服出宮,特意前來光顧,若非瘋癲之輩,誰敢胡亂鬧事?
時值官學暑休,卻又未入三伏,苦讀數月的貴胄子弟們得了閒暇,自是要呼朋引伴的找樂子,不是出城郊遊狩獵,便是在城內四處晃悠,章臺大街無疑是首選。
歐渥,溫鹿候歐貞鳴的嫡幼子,去歲剛入宮邸學舍的預學館就學,屬於半道“插班”,好在自幼也於官辦的蒙學和預學就讀,學業勉強過得去,只等明歲束髮,就可升入黃埔軍學就讀。
黃埔軍學的管理向來嚴苛,將學子視同軍中將士對待,比起旁的學府,絕非可隨意打混的地方。
歐渥深知,清閒的美好時光已是過一天少一天,自然頗爲珍惜,今日用過午膳,便是到福榕候府尋了同窗好友鄒績,邀他一道出門晃盪。
東甌與閩越舉國內附已有十餘載,東甌王歐復鳴和閩越王鄒餘善得爲大漢列候,雖無官職實權,然在王侯圈子中還是混得不錯的,且也得皇帝陛下優待,侯府皆在北闕甲第的南坊,與諸多公卿高第比鄰而居。
要曉得,在朝堂頒佈王侯京居令後,遷居長安的列候數以百計,若非劉氏諸侯或公卿世家,想住到甲第南坊可不容易。
東甌和閩越兩國太子昔年皆在幼年就已質子的身份居於長安,乃是打小撒尿和泥的交情,加之兩國內附後,歐鄒兩家地位相當,處境相似,府邸又相鄰,故彼此走動交好,甚至以庶出子女結爲姻親。
兩家的嫡子嫡女之所以不結親,倒非彼此瞧不上眼,而是爲儘早融入大漢貴族圈子,兩家嫡子都會求娶漢家貴女,嫡女都會嫁入底蘊厚重的世家大族。
在這年月,世間再沒有比聯姻更好的交好手段了。
天家如此,王侯如此,世家如此,寒門庶戶亦如此。
歐渥和鄒績皆爲侯府嫡子,恰恰又同歲,自幼玩伴,多年同窗,彼此的交情絲毫不遜於他們的長兄,用後世都話來說,就是青梅竹馬的好基友。
甚麼藤結甚麼瓜,鄒家子弟的腦子向來比甌家子弟要好使,故鄒績明歲打算升入政經官學就讀,無法再與多年好基友朝夕相伴,唯有逢年過節或休沐時才能偶爾相聚,自也頗爲不捨。
作爲侯府嫡子,兩人向來不虞花銷,揣着銀票就往章臺大街走,打算今日再好生浪一浪。
午後時分,酷熱難耐,兩個好基友出門又不喜乘車,晃到章臺大街已是汗流浹背。
欲往冷飲鋪尋些冰涼甜食,去去暑氣,卻見得數人堵在鋪面外。
“讓讓!”
歐渥是個急脾氣,又見得人羣中無甚熟識面孔,自顧自的舉步上前,伸手推開阻路之人。
他自幼在長安混大的,又在宮邸學舍就讀年餘,但凡惹不起的人,他多半見過,且能認出來,故出言時無甚顧忌,且語氣頗是不耐,推人的力道也不小。
“放肆!”
卻聞得一聲怒喝,有人斥罵出聲道:“好大的膽子,竟敢衝撞太子!”
“太子?!”
歐渥渾身一顫,險些嚇尿了,本能的就想揖拜請罪。
慌亂間,他硬着頭皮乍眼一瞧,卻見得呵斥出聲的壯漢,正扶着被他推了個踉蹌的少年郎。
情形貌似不對啊?
啥玩意?
太子?
放眼掃去,壓根沒見着那位打遍宮邸學舍無敵手的“絕世霸主”啊!
“直娘賊!”
歐渥豁然挺直腰桿,只覺心肝不顫腿不軟,擡腿就踹人,暴怒道:“你當小爺沒見過太子殿下,吃了雄心豹子膽,竟敢假冒太子嚇唬小爺,活膩歪了?!”
“大膽!”
前方衆人齊聲怒喝,嗆啷拔劍出鞘,作勢要刺向歐渥。
倉促間,歐渥收腳不及,好在身後的鄒績眼疾手快,上前拽住他的胳膊往後扯,這才避免他慘遭刀劍加身。
歐渥被扯了個趔趄,尚有些發懵,冷飲鋪的掌事卻已挺身而出,用身軀將歐渥和鄒績護住,張開雙臂直面刀劍。
若是兩位侯府嫡子血濺當場,他還能活麼?
“拔劍了,拔劍了!”
冷飲鋪厚實的門簾掀開,本在鋪內吃喝的世家貴胄紛紛冒出來,強勢圍觀。
鋪面很大,沿街一側的門臉爲五開間,鋪裡以硝石製冰降溫,故除卻四面大大的落地窗,鋪門以厚重帷幔做簾,以免內裡的寒氣散出。
對於鋪面外的情形,鋪裡的世家貴胄們早是看在眼中,很是惡趣味的等着瞧好戲,此時見得衝突升級,鬧到拔劍相向的地步,他們更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至於自身安危,這些小屁孩壓根不擔憂。
大漢鐵血尚武,世家子弟自幼舞刀弄劍,區區幾個侍衛拔劍,還能嚇得住他們?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這章臺大街,無故斬殺世家貴胄,別說是個假太子,真太子都沒這麼肆無忌憚!
“諸位快快還劍入鞘,以免自誤!”
掌事見得場面有些失控,再顧不得笑臉迎客的規矩,沉下臉的勸阻出言。
奈何那夥侍衛不給面子,執拗道:“此人冒犯太子,吾等必要將其拿下!”
啥玩意?
太子?
圍觀的吃瓜羣衆皆是滿臉詫異,神情一如適才的歐渥。
活膩歪了?
場面很尷尬,很詭異,沉寂得嚇人。
在場的世家貴胄中,有不少是曾在或正在宮邸學舍就讀,更有三月間曾隨太子殿下前往雍縣“春遊”的,深知咱大漢那位小霸王向來脾氣暴,自幼就會揮大寶劍斬些花花草草,數年前換了巨闕重劍,更是鮮少離身,心心念念要斬人。
巨闕,劍長三尺四寸,重而無鋒,揮之可斷骨碎金,以劍身橫掃,就足以將人活活拍成肉泥。
篤篤篤~~
馬蹄踏地聲聲,打破了沉寂,卻見有紅衣少女牽馬而來。
衣似血,馬如雪。
“這是怎的了?”
清悅聲線響起,少女顰眉問道。
在場貴胄多是渾身打顫,縮了縮脖子。
拳打侯府嗣子,腳踹名門閨秀,右中郎將府上的小姑奶奶,北闕甲第的女魔頭,給他們留下太多的童年陰影。
尤是在宮邸學舍就讀的王侯嫡子,深知這位小姑奶奶深得天家恩寵,帝后、太子、王嗣、翁主,皆是熟識,真真正正的手眼通天,況且趙氏夫婦皆位列雙卿,他們的獨女在北闕甲第本就足以橫着走。
即便打得過她,又有幾人敢真的還手?
打不得,惹不起啊!
“他,是他假冒充太子,還要當街縱人行兇!”
歐渥全無適才的霸道,搶先出言指認道,仿似在外頭捱了欺負的小老弟,在向自家阿姊訴苦哀告,沒有半點男兒氣概。
到得此時,即便對面那些人再蠢,也聽出此話蘊着的險惡。
“不,我並未假冒太子,我乃滇國太子莊臨……”
那少年滿臉驚恐,邊是出言解釋,邊是呵斥自家侍衛,“快收劍,皆是誤會,誤會!”
此言一出,端是舉衆譁然。
外邦藩國,在長安這地界以太子稱呼自家儲君,簡直令他們這些土生土長的漢室貴胄覺着不可思議。
要曉得,現今非但劉氏諸王的嗣子再不敢稱太子,便連甚麼安息帝國和巽加王朝的儲君,漢人也只稱之爲王儲。
或許皇帝和朝廷在對外邦交時,對此類稱呼不甚在意,然在大漢民間,皇帝和太子已然是漢室天家獨有,故在場的世家貴胄壓根就沒想到區區滇國儲君敢在長安以太子自居。
趙府小貴女更毫不掩飾鄙夷之意,嗤笑道:“既是如此,卻不知滇國太子爲何在此喧鬧?”
“……”
莊臨雖不知此女身份,然見得在場衆人的神情,也曉得其來歷不凡,遲疑着不敢作答。
倒是冷飲鋪的掌事鬆了口氣,向趙婉見禮後,簡明的講述了緣由。
原來莊臨想領着侍衛進入冷飲鋪,然依照北闕甲第約定俗成的規矩,大多鋪面是不準帶侍衛入內,免得引發旁的世家貴胄不滿。
尊卑貴賤倒是次要,關鍵是不少貴女在內聚會,與世家子們談笑倒是無妨,然若有衆多侍衛之類“外男”在場,就十分不自在了。
打從昔年天上人間開業,這規矩已沿襲二十餘載,加之北闕甲第向來治安良善,大多世家貴胄出門已習慣不帶侍衛了。
尤其是莊臨的侍衛還腰懸刀劍,掌事不得不將他們攔下,卻不料被歐渥鬧將起來。
趙婉聽罷,柳眉微顰,正欲發話,卻見有玄衣禁衛匆匆行來。
“傳太子口諭,你等當街喧鬧,着實不成體統,速速散去,該作甚作甚,該吃吃,該喝喝,另召貴女趙婉與滇國儲君前去問話。”
那禁衛手持符令,朗聲傳諭道。
暗衛!
我的親孃呀!
在場衆人皆是縮了縮脖子,想到太子殿下此時就在附近,怕是已聽聞此間情形,嚇得渾身發顫,唯恐因看熱鬧惹禍上身。
他們不是不想離開,然此時卻不敢亂走,皆是回返冷飲鋪內,待得暗衛離去再做打算。
趙婉卻不覺意外,今日本就是她與太子有約的,這匹照夜玉獅子將滿四歲,待得入秋,就須得……總之得提早覓得良配,不能隨意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