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諸多劉氏王侯中,唯有清河王劉乘能未經宣召可直入未央宣室殿,太子劉沐顯也有此特權,故皇帝劉徹下得早朝時,這對叔侄已在宣室殿內等候多時。
劉徹見得那兩尊大玻璃瓶,聽着劉乘得意洋洋的邀功,反應卻不是劉乘和劉沐預料中的興奮狂喜,反是露出些許慍怒之色。
劉徹突是出言打斷劉乘滔滔不絕的講述:“這是銅鋅伏特電堆?”
“正是!”
劉乘過於雀躍,絲毫未曾發覺皇帝兄長的面色不對勁。
劉沐卻是熟悉自家父皇的言行習慣,幾乎無須去看父皇神情,就能聽出父皇語氣不善,雖不曉得有甚事不對,總之父皇此時應是心有不愉的。
他不禁縮了縮脖子,卻也沒提醒尚搞不清狀況的皇叔劉乘,死貧道不如死道友,別以爲太子殿下真是憨厚到會爲自家皇叔“捨生取義”的地步。
劉徹復又問道:“用的甚麼做電解質溶液?”
劉乘不禁訝異道:“硫酸,稀硫酸啊,皇兄怎會多此一問?”
換了旁的親王,壓根不敢似他這般出言反問皇帝,更遑論說皇帝“多此一問”,簡直等若在說皇帝問的乃是“廢話”。
着實是劉徹和劉乘之間的相處模式向來更偏於兄弟而非君臣,尤是在私下,是不太拘泥君臣之禮的,況且劉乘的所有化工知識都是劉徹親自傳授的,銅鋅伏特電堆要用稀硫酸做電解質溶液又是最基本的化工常識,故劉乘纔會甚是訝異,也沒多想便是出言反問。
劉徹擡眸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是啊,稀硫酸,依我大漢現下的冶金工藝是無法提煉出純鋅的,也就無法制作較爲精純的鋅錫合金,故你應是直接選用了雜質較多的含鋅礦石,讓諸冶監將之直接提煉鑄造成可滿足電解條件的鋅合金,是也不是?”
劉乘仍是滿面得色道:“皇兄着實洞悉萬事,臣弟可是試驗了無數次,纔在諸冶監的協助下驗出最合宜的數種礦石和配比……”
“用雜鋅鑄造合金電極,想要得到足夠的電荷量,就得加大稀硫酸的濃度,硫酸濃度在四成以下,應是產生不了持續時間較長的穩定電壓吧?”
劉徹的臉色愈發難看,向仍傻站在那兩尊玻璃瓶旁的太子劉沐招招手,示意他走過去,站到御案邊。
劉沐此時已然確信父皇是真的着惱了,自是不敢有半分拖沓,匆匆趨步近前,垂首侍立,既能裝出乖巧模樣,亦爲自家那尚自傻樂的皇叔在心中默哀。
劉徹突是擺手道:“來人,將清河王拖出殿外,賞他廷杖!”
“啊……”
劉乘聞言大驚,尚未反應過來,便是被步入殿內的數名郎衛擒住,硬生生往殿外拖。
“皇兄,臣弟有何錯,要挨廷杖啊?”
他直至此時仍覺皇帝兄長是在說笑,故也沒求饒,只是帶着些許不甘的出言詢問,且語氣中還帶着不知死活的嬉鬧意味。
直到他被按趴在殿門外,廷杖與臀部進行了首次親密接觸,帶出清脆的響聲,火辣辣的痛覺才讓劉乘清楚意識到,皇帝兄長不是在說笑,郎衛們雖有幾分留手,沒將他那細皮嫩肉的臀部打的皮開肉綻,但仍是夠他受的。
劉乘自幼從未遭過此等大罪,端是痛得嗚哇亂叫,連求饒都忘了。
好在郎衛們長隨君側,深悉陛下心意,適才陛下既沒說清打幾記,又讓直接在殿外行罰,那就是要親眼看着的意思。
正因如此,郎衛們適才那杖纔會稍稍留手,打下去聲音又脆又響,實則傷害不大,若真要結結實實打下去,聲音是又悶又沉的,筋斷骨折都屬尋常。
打完一杖,郎衛們還特意緩了緩,無疑是端看皇帝陛下的意思。
果不其然,皇帝陛下緩緩起身離了御座,步出殿外,向郎衛們擺擺手。
郎衛們識趣的退了數步,躬身侍立在側。
“你可知錯?”
劉徹踱步近前,垂首俯視着趴伏在地哎呦呼痛的劉乘。
劉乘雖疼得齜牙咧嘴,卻是犯倔:“臣弟不知,臣弟自覺有功無過,皇兄當賞罰分明纔是!若皇兄真覺臣弟有甚錯處,但可明言,臣弟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豈能似這般不教而罰,着實教臣弟寒心!”
天爺!
跟在劉徹後頭的太子劉沐聞言,簡直要對自家皇叔另眼相看,這特麼太有“膽識”了,比孤王還要莽,還要倔啊!
大丈夫能屈能伸,好漢不吃眼前虧啊,我的傻皇叔誒!
“呵呵,不教而罰,你寒心?”
劉徹怒極反笑,冷聲道:“你可曾想過,你將那兩尊盛滿硫酸的大玻璃瓶帶入宮邸學舍,且讓太子及一衆王侯子嗣擺弄,若瓶身破裂,硫酸濺出,是何等慘況?硫酸濃度高過四成,四成啊!”
劉乘猛是驚醒,滿臉駭然之色。
劉沐亦是兩眼瞪大,心中後怕不已,是啊,父皇過往多次叮囑,接觸各類化工試劑時要慎之又慎,尤是強酸強鹼,要遠遠避開,勿要太過接近。
劉徹見得劉乘神情,曉得他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卻仍是惱怒道:“賞你廷杖便教你寒心了?適才若在宮邸學舍出了岔子,一衆王侯子嗣有甚傷殘,朕若不殺你,才真教我劉氏宗親寒心!”
劉乘渾身劇顫,他曉得皇帝兄長說的是實話,甚至還是往輕了說,要曉得當時太子劉沐就在近前圍觀,且他當時是真讓那些學童動手擺弄的,甚至讓他們體驗了電流及身那種“通體舒暢”的酥麻感。
硫酸乃是腐蝕性極大的強氧酸,濃硫酸能將活人生生灼成木炭,雖說濃度在七成以下就可稱爲稀硫酸,然濃度超過四成的稀硫酸就能蝕穿衣物,更遑論人體肌膚。
若適才在宮邸學舍,兩尊盛滿稀硫酸的大玻璃出現破損,甚或被毛手毛腳的學童們撞落教案,砸落到地上,那後果之嚴重足以讓他這大漢親王以命相抵,甚至尚嫌不夠。
若是太子劉沐因此落下傷殘,哪怕是容貌受損,那他劉乘就是皇族的罪人,是大漢的罪臣!
饒是皇帝兄長有意留他性命,太上皇,太后,皇后,連帶大多數劉氏宗親都放他不過!
“朕無數次警醒過你,鑽研格物與化工之學須得戒慎恐懼,非但要小心使用強酸強鹼等化學試劑,接觸尚不明晰箇中成分的各類礦石更須慎而又慎,輻射物質的危害,朕不厭其煩的對你說了多少次?”
劉徹面色愈發鐵青,沉聲呵斥道:“多年來,你埋首鑽研科學,本身確也醉心此道,故鮮少與外人交際,更不過問諸般俗務,朕雖能體諒,然世事繁雜,人不可孤世自立,要懂得謹言慎行,該守的規矩更是要守!
近年來,帝國科學院的各類研究成果斐然,你作爲主其事者,自身亦頗有建樹,於國確有驚世之功,然這非是你似這般得意忘形的理由。
朕雖給你方便,卻非讓你可如此隨便!”
劉徹登基稱帝后,隨着自身聲威愈重,已鮮少會如此氣急敗壞的斥罵臣子,往往只須一個虛無淡然的眼神,就能嚇得臣子冷汗直冒,進而深刻自省自身有何錯處,惹得皇帝陛下不悅。
聖心難測,伴君如伴虎嘛,歷朝歷代多少天子近臣到死都不曉得自身何錯之有的。
有道是父子連心,太子劉沐見得自家父皇還肯多費口舌斥罵皇叔,反是鬆了口氣,若是父皇罵都懶得罵,那皇叔纔是真要倒大黴了。
“臣弟知錯了,皇兄恕罪!”
劉乘此時也曉得自身作爲着實太過魯莽孟浪,也曉得皇兄那句“給方便卻不可隨便”的意思,諸位親王中唯有他清河王劉乘,是能未經宣召而隨意進出宮禁的,此乃皇帝兄長對他的無比信任,然他竟將兩大瓶硫酸攜帶入宮,這實是壞了規矩的。
說實話,硫酸對人體的危害性絲毫不比銳利兵械差,說是兇器也不爲過,大漢宮禁何等森嚴,便連送入宮中的菜蔬都是要細細驗過,御膳出鍋後更要由尚食監先行試毒,遑論讓人攜帶凶器入宮。
劉乘今日之所以能將這硫酸攜帶入宮,一者是因禁衛缺乏化工知識,不曉得那兩尊玻璃瓶裡的液體有這等危害性,否則在盤查時必是會攔下的,譬如火藥和高爆炸藥等危險品早已禁止攜帶入宮了;二者正因皇帝陛下對清河王甚爲信重乃至縱容,使得禁衛們在盤查時不免束手束腳,倒不是刻意懈怠,而是不願爲此惹得清河王不耐。
劉徹之所以如此動怒,非但是因劉乘的莽撞孟浪,亦是因禁衛失職,只是他也不宜追究禁衛們的責任,所謂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一切皆因他對劉乘太過縱容,禁衛們纔會對其疏於防備的。
劉徹雖自覺不是甚麼良善之人,卻是位理智的帝皇,不欲爲此處罰禁衛,卻是要賞劉乘廷杖,一來讓劉乘牢記今日教訓,二者也是以此警醒禁衛,日後不管面對何人都該盡忠職守,一切須得依規矩來,照流程走!
禁衛們能長隨君側,會是蠢人麼?
自是不會!
在場郎衛聞得陛下所言,盡皆脊背直冒冷汗,紛紛單膝跪地,向皇帝請罪。
雖說戍衛宮門,負責盤查出入的乃是衛尉麾下的羽林衛,然他們這些宿衛宮禁的郎衛適才見得太子和清河王攜帶那兩尊玻璃瓶前來,也沒多作盤問,直接任由其入得宣室殿等候陛下。
他們雖尚不明晰硫酸的危害性,然聽得陛下所言,也曉得是可危及陛下之物,若清河王有意用來謀害陛下,那他們這些怠忽職守的守殿郎衛必定難逃死罪!
想想都後怕,適才動手給劉乘打廷杖的那位郎官,心悸之餘尚有些許後悔,真該下手再重些,這清河王着實是害人不淺!
“不知者不罪,且是朕思慮不周,故有此疏漏。此事且是作罷,然你等須得引以爲戒,可一不可再!”
劉徹擺了擺手,表示不欲追究此事,復又肅容道:“傳朕口諭,讓郎中令齊山和衛尉公孫賀儘速增擬宮禁條陳,且着中尉劉寄亦依照相關條陳擬定危險品項,在京畿郡縣尤是長安城內進行嚴格管控,不可讓其隨意流入民間,待得試行無礙,再將此管控舉措推廣至全國各地。”
隨着大漢化工業的蓬勃發展,各郡縣都紛紛興辦了不少化工作坊,以便就地製取化肥等物,硫酸,硝酸,火鹼等化學危險品被大批量製取,卻缺乏必要的管控措施,這無疑是極大的隱患。
即便在後世華夏,這些危險品也不是隨隨便便能買到的,而如氰化物這般劇毒物質,更是管控得無比嚴格。
大漢現下連全民基礎教育都未普及,臣民極度缺乏化工常識,卻因劉徹的穿越而建立起跨時代的化工產業,嚴重的科技斷層無疑會帶來極大的危險性,就如稚兒舞刀,一不小心就會傷及自身。
“勿要再裝,朕瞧得出那記廷杖打得不重,頂多傷及皮肉,趕緊爬起來,隨朕去椒房殿用罷午膳,便滾回帝國科學院,研擬更爲完備的安全條陳,除卻呈送郎署和衛尉府,在帝國科學院內亦須大力整頓!”
劉徹斜覷着尚趴伏在地呼痛的劉乘,終是面色稍霽,再度費盡苦心的囑咐道:“往後要切記,君子不立圍牆之下,性命要緊,帶有危險性的試驗教給奴匠去做便可,切不可再求成心切,以身犯險啊!”
劉乘苦着臉,緩緩爬起身來,倒是真的沒甚大礙,屁顛屁顛的跟着劉徹父子倆跑椒房殿用膳去了,卻是忘了原先的來意,也忘了尚留在殿內那兩座伏特電堆的成品。
劉徹倒是沒忘,卻是刻意沒提及,實則他心下也不免有些興奮,銅鋅伏特電堆乃是銀鋅伏特電堆的“升級版”,亦是後世蓄電池的“初級版”,可反覆充電以維持穩定電壓。
唯有獲得穩定電壓,電報乃至電話才真正具有實用性,這無疑將掀開大漢電訊業發展的序幕,是顛覆傳統通訊方式的重要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