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七十五年,臘八。
西征大軍從大夏拔營班師,在短短月餘奔馳萬里,終是在這合聚萬物而索饗之日,返抵帝都長安。
皇帝劉徹特地遣太子劉沐率羣臣前往西郊太廟迎接,此番西征明面上雖沒爲大漢開疆拓土,僅是多了大宛這個藩屬國,但實則已將遼闊的蔥嶺收入囊中,且迫使安息帝國和巽加王朝賠款求和,帶來的附加收益端是無可估量的。
太子劉沐尚未能悟透箇中謀劃,卻仍是興奮不已,他雖不喜祭祀大典的諸多繁文縟節,卻最是歡喜那千軍萬馬得勝還朝的震撼場面,真真教這小屁孩熱血澎湃。
雲臺之上,太子殿下和羣臣頂着漫天飛雪,皆是默然肅立,向西面翹首以盼。
待見得兩位親王率領騎軍踏雪而來,劉沐也顧不得抖落大氅上的白雪,徑自下階親迎。
“兩位皇叔出征年餘,爲我大漢社稷立下大功,當受侄兒一拜!”
劉沐行至階下,向翻身下馬的兩位親王躬身見拜,且自稱“侄兒”,而非“孤王”,顯見此言由衷,是真將這大漢社稷視爲自個的“家業”了,倒也沒甚麼不對的。
兩位親王皆是快步近前,反應卻大是不同。
領軍主帥雖是大將軍劉寄,然廣川王劉越爲其胞兄,且爲手握聖旨的監軍,故率先而行,扶起深揖作拜,久久不起的劉沐,淡淡笑道:“殿下貴爲太子,身份尊貴,行此拜禮可太重了。”
劉寄卻是伸手拍着劉沐的肩膀,哈哈大笑:“年餘未見,竟又竄高了半個腦袋,日後應是能長成皇叔我這般的八尺大漢,不錯,不錯!”
“……”
劉沐不禁稍顯尷尬的偷偷瞄了瞄劉越,曉得七尺出頭的瘦小身量是這位皇叔心中永遠的痛。
雖有“七尺男兒”的說法,然大漢男子的平均身高約爲七尺五寸,關中男兒尤高,大漢天家子更是一水虎背熊腰的壯漢,便連溫文儒雅的乘氏侯劉買也是瘦而欣長的大高個。
每逢劉氏王侯祭祀先祖時,劉越就跟混在鵝羣中的小雞崽,若非位秩較高,一眼望去是瞧不見他的。
劉越瞧見自家侄兒那賊兮兮的小眼神,不禁搖頭苦笑,忙是轉了話頭:“勞煩殿下久候,眼瞧風雪愈發大了,不宜多作耽擱,免教羣臣和將士們太過折騰。”
劉沐頜首道:“皇叔放心,父皇早已交代過宗正和太常,今日沒搞甚麼古樂祭舞,兩位皇叔隨侄兒入太廟祭告過先祖,再讓符節令宣讀褒獎將士的聖旨,便可讓將士們歸營了,各處大營皆已備妥犒賞的酒肉,營房也整葺一新,衣裳被褥和暖爐火油等禦寒之物皆不虞匱乏。”
劉寄撫掌笑道:“陛下着實體恤將士!”
“兩位皇叔且隨侄兒入太廟吧!”
劉沐側身拜請,隨即頓了頓,復又壓低聲線,意有所指道:“父皇尚有旁的交代……”
“好!”
劉越微是揚眉,卻未多言,與劉寄一道隨劉沐登階,入太廟行祭。
翌日早朝,兩位親王登殿覲見,向皇帝陛下覆命。
膠東王劉寄請卸大將軍,當殿呈還大將軍印,朝臣們不覺意外,大將軍本就非常置,唯在戰時臨設,戰後卸任是理所應當的。
真正讓朝臣驚異,乃至震驚大漢朝野的,是廣川王劉越當殿進獻泰阿劍!
泰阿劍啊!
與傳國玉璽和隋候珠齊名的“秦宮三寶”之一,受命於天的威道之劍!
三尺赤霄助大漢高祖斬白蛇、奪社稷,立不世之功,本身亦因帝皇而成就,被視爲帝道之劍。
然泰阿劍本身卻既代表帝皇威道,若說赤霄劍可鎮漢室氣運,泰阿劍和傳國玉璽則可鎮華夏之氣運!
“陛下,臣弟在蔥嶺尋得此劍,想是昔年暴秦無道,氣運斷絕,此劍方會返歸上古神山不周,待得我大漢取秦而代之,又值聖君當朝,國運昌隆,社稷興盛,故纔會重新現世,以鎮華夏氣運!”
劉越緩緩拜伏,雙手呈上泰阿劍,言之鑿鑿的如是道。
太子劉沐因昨日前去迎接兩位親王,故今日也引兩人登殿覆命,此時正躬身侍立在御階下,憋得滿臉漲紅。
這泰阿劍是他昨日暗中交到皇叔手裡的,父皇的口諭也是他轉達的,可他萬萬沒想到皇叔竟能編出這麼套冠冕堂皇的說辭。
甚麼返歸不周山,這泰阿劍一沒長腿,二沒長翅膀,昔年怎的能蹦躂到遠隔萬里的蔥嶺?
大漢臣民傳得神乎其神的赤霄劍就擺在宣室殿,他自幼沒少瞧見自家父皇把玩,實在沒甚麼奇異之處,甚至不如他自個那把巨闕劍霸氣,這泰阿劍他昨日也是賞鑑甚至舞弄過的,雖是古樸鋒利,卻也絕沒甚麼驚世威能。
難不成朝臣們真會信?
朝臣們的表現卻是大出太子殿下的意料之外,但見殿內羣臣皆是毫不遲疑的離席出列,向高居御座的皇帝陛下拜伏在地,齊聲高呼“吾皇賢明,受命於天!”
太子殿下見此情形,不禁愣怔在場,訝異得微微張嘴,卻隨即敏銳的感覺到父皇向他投來的視線。
劉沐仰頭望向御座處,見得父皇微是顰眉,侍立在側的符節令李福則是衝他擠着眉眼。
他猛是回神,忙是拜伏在地,跟着羣臣齊聲讚頌自家英明神武的父皇。
待得感到父皇的視線移往他處,劉沐纔是偷偷長疏口氣,適才便連三公九卿都在行拜伏大禮,御階下就唯有他是站着的。
現下想想,他自個都覺得太沒眼力界啊!
“嗯……還是太嫩了!”
皇帝劉徹如是想,隨即緩緩起身,步下御階,接過那泰阿劍,執之在手,又返身登階而上。
“朕既受命於天,自當福澤萬民!”
劉徹向來不喜講些多餘的廢話,仗劍而立,朗聲道:“傳朕旨意,大赦天下!”
羣臣再拜,讚頌陛下聖明,符節令李福則是舉步近前,宣讀早已擬好的聖旨。
詔曰:
天佑漢室,泰阿重現以鎮國運,且太子既立,可繼天家,當饗食萬民,以告天恩。
由少府出貲,賜各縣裡的三老、孝子每人五匹布帛;賞賜鄉里的三老、愛護孩童者、努力耕田者每人二匹帛,三斤絮;賞賜年齡九十歲以上的老人以及鰥、寡、孤、獨者每人二匹帛,三斤絮;賞賜年齡八十歲以上的老人每人三石米。
大赦天下,赦輕罪,赦幼奴!
年不及十五之漢奴,無論男女,皆除其奴籍,重冊民籍,由長秋基金出貲,交由各地慈濟善堂代爲教養至十五,待其束髮或及笄,再由當地官府妥善安置,或佃種官田或入作坊務工,勿教其淪落街頭,衣食無着。
詔令傳下,大漢的世家權貴雖有些不樂意,卻也不敢違逆聖意。
在現今的大漢,皇帝陛下在民間的威望之高,尤勝古時聖賢,聖意幾乎等同民意。
況且廷尉府近年數度修訂漢律,除卻部分重罪,大量因犯罪或連坐而將漢民貶爲奴籍的罰則已遭廢止,且明令主家不得再隨意凌虐漢奴,殺害漢奴者更要依犯行輕重判罪,漢奴則可依該地精壯奴隸的平均市價向主家出貲贖身,遭主家阻撓不放者,可向當地官府申告。
漢奴的數量驟然大幅減少,且仍在逐年下降中。
數年前,朝廷更是下達政令,漢奴的奴生子再不入奴籍,而是交由各地的慈濟善堂“代養”,現今再頒佈此等赦令,無非是將範圍更爲擴大,涉及的漢奴實際上也不多,絕不會超過十萬之數。
精壯奴隸現今的平均市價雖是超過兩萬錢,然虛年未滿十五的幼奴價格遠低於此,故不到二十萬金的損失,平攤到各郡縣諸多“大奴隸主”們的頭上,多是無關痛癢的。
皇帝欲饗食萬民,從少府掏出家底,賜下價愈百萬金的錢糧布帛,欲大赦天下,讓你們釋放幼奴,你們偏卻捨不得那點貲財,那還是人麼?
聖意如山,民意似川,任何反對派都是紙老虎,但凡露出半分不滿之意,老百姓的唾沫就能淹死他們這些“逆臣賊子”。
漢人尤重聲名,即便是擁有極大權勢和豐厚底蘊的世家大族,若是喪失了家族聲譽,無論在朝還是在野,端是寸步難行的。
饒是禮法崩壞的東漢末年,時常假哭的劉備和懶得做戲的曹操不也遭到士大夫階層極不公平的對待麼?
別以爲劉備是懦弱無能的,好歹是老劉家痞裡痞氣的骨血,論起逢場作戲,曹操這宦官子弟可差得遠!
太子劉沐倒是沒太多痞氣,或者說他的脾性太過霸氣,一時間尚無法領悟朝堂上這些必不可少的矯情戲碼。
下得早朝,太子殿下尚有些發懵,撓着頭,屁顛屁顛的跟在自家父皇后頭入得宣室殿。
劉徹將泰阿劍安放在早已擺好的劍架上,與赤霄劍分處御座左右,不提甚麼鎮壓國運的玄妙說法,單是兩柄寶劍所代表的寓意,便足以將之視爲華夏至寶。
“怎的,還是悟不透麼?”
劉徹瞧着自家傻兒子那皺眉苦思的模樣,像極了他那腦子不靈泛的母后,不禁搖頭失笑道。
劉沐撇了撇嘴,如實道:“兒臣雖也預料到大臣們絕不會出言質疑此事,然卻沒曾想他們會應對得這般默契,諸般言行舉止就跟早已暗中商議好似的,離席拜伏,齊聲稱頌,端是沒人有半分遲疑。”
劉徹也不知該如何爲他釋疑:“這就是大漢朝堂上的套路啊,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多看些時日,你就懂了。”
劉沐自是滿頭霧水,好在他是個心大的,想不通就暫且不去想了,待會還得陪父皇批閱奏章,若是不專心些,答不上父皇的策問,小屁屁又要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