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雜花生樹,羣鶯亂飛。
皇子劉沐對甚麼鶯鶯燕燕向來不感興趣,偏是對皇祖父豢養的那三十餘隻鷂鷹喜愛得緊,時常去長樂宮御苑內的鷹園給它們餵食。
鷂鷹生性高傲,尤是北方草原野生的鷂鷹,被捕到後多是難以馴服,寧可絕食而亡。
不得不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世間沒有任何人是絕對意義上的廢物。
十餘年前,正是魯王劉餘和中山王劉勝這兩個整日飛鷹走狗,不幹正事的憊懶貨,硬是將從匈奴人那搶來的鷂鷹訓得服服帖帖,更歸納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訓鷹法門,爲羽林衛隨之建構的鷂鷹傳訊體系奠定了基礎。
經過多年的馴化繁衍,羽林衛豢養的鷂鷹已頗通人性了,可見鷂鷹並不比信鴿蠢,況且在猛禽漫天飛舞的大漢,鷂鷹用來傳訊可比信鴿靠譜得多。
然爲了保持鷂鷹的兇性,羽林衛還是請北地邊軍幫着從漠南草原捕捉大量野生鷂鷹,不斷送回京畿與原有鷂鷹繁殖馴養,使得羽林衛豢養的鷂鷹數量逐年增多,已然遠遠超出朝廷傳訊的需求數量。
衛尉公孫賀執掌羽林衛多年,又深悉皇帝陛下的脾性,便是讓訓鷹的兵士將多餘的鷂鷹汰除發賣,用獲取的貲財貼補養鷹的開銷。
現如今,豢養鷂鷹之舉在京畿蔚然成風,漢人鐵血尚武,貴族乃至尋常百姓皆以騎馬射獵爲娛樂,行獵時若帶上一隻聽話的鷂鷹,可比牽着十頭八頭獵犬還要威風。
太上皇劉啓何等尊貴,自不會養那些遭到汰除的“劣鷹”,他豢養的三十餘隻鷂鷹皆是鐵羽堅喙,突疾如電,且是從雛鳥時便即馴化,分外通人性。
小劉沐時常去鷹園餵食,那羣鷂鷹對他頗爲親暱,蓋因皇子殿下出手闊綽,每次都帶着上好的羊脊肉,讓宮人切作細細肉條,親自給鷂鷹投喂。
別管鷹犬的天性有多傲,若是喂熟了,獒犬會對主人搖尾諂媚,鷂鷹也會衝着偌大鐵籠外咯咯傻樂的皇子殿下撲騰雙翼,好引得他趕緊餵食。
小劉沐隨着年歲愈大,愈發不樂意站在鷹籠外投喂鷂鷹,然沒有太上皇或皇帝的諭旨,宮人們可不敢放皇子殿下進那鷹籠。
這羣鷂鷹看似馴服,內裡的兇性卻仍是在的,太上皇平日可沒少往鷹籠裡投活的山雉野兔,這鷂鷹見着活雞活兔可生猛得緊,羣起爭相撲啄下,頃刻就能將雞兔叨成一鉢殘骨。除卻太上皇和前任郎中令吳成等數位武將出身的老臣,尋常宮人和諸位大夫可都不敢進這座鷹籠的。
皇子殿下的脾性何其霸道,今日不知因何緣故,更是興致高漲,執意要進不可,宮人們不敢硬攔,忙是去稟報太上皇。
太上皇劉啓終日多在種花養鳥,無事可做,聞之此事自是來得快,見得那慣會耍賴賣乖的小皇孫可憐巴巴的眨着眼,倒是不忍拒絕。
劉啓索性賜了孫兒一對剛離巢的小鷂鷹,正是羽翼漸豐之時,尚未飛得穩當,還待再次褪羽方能真正鷹擊長空。
小劉沐自是樂得眉開眼笑,禮數週全的向皇祖父謝了恩賞,便是屁顛屁顛的領着訓鷹內侍回了未央宮。
皇后阿嬌聞之此事,本是興致勃勃的前來,意欲逗弄那對鷂鷹,豈料卻被皇子殿下拒之門外,硬是攔着她不讓入他的沐恩殿。
秦漢時的華夏百姓普遍個高,身長八尺的男子比比皆是,便連劉沐的四個伴讀亦如此,劉典,張篤和蘇武皆是身形欣長,李陵更是隨了祖父李廣和阿父李當戶,未滿束髮之年就已高逾八尺,又是虎背熊腰,從後頭看就是個十成十的彪形大漢。
虛年七歲的小劉沐已高逾五尺三寸,越莫是一米二出頭,若按後世的六週歲算,他在同年紀的小男孩中,個頭算是較高的。偏生阿嬌人如其名,不但生而嬌貴,更是生得嬌小,撐死不到一米六,站在小劉沐面前已失去了往昔的壓迫感和威懾力,硬是被自家兒子阻着不讓入殿。
阿嬌真真氣樂了,長秋宮爲未央中宮,她可是執掌中宮的皇后,未央內宮諸殿她還有不能進的地方?
況且劉沐所居的沐恩殿本就是以椒房殿的偏殿整葺改建的,這可完全是她的地界,即便是貴爲天子的劉徹都不會輕易過問長秋府和椒房殿的宮務。
阿嬌挑眉怒斥道:“不孝子,你這是要忤逆母后?”
劉沐豈會不曉得自家母后脾性,非但得理不饒人,佔據上風后更會得寸進尺,這話壓根接不得,故而他便是恍若未聞,只是張開雙臂,攔着不讓阿嬌入殿。
侍立在側的宮人見狀,皆是大氣不敢喘,垂下頭不敢再看那大眼瞪小眼的母子二人。
好在阿嬌也曉得輕重,沒命宮人將自個生的小白眼狼擒下,押往宗正府受頓祖宗家法,好生學學孝道,只是插着腰惱怒的盯着小劉沐。
劉沐身爲天家子,修習蒙課也有年餘,曉得此事自個不佔理,然母后的性子着實不靠譜,過往父皇爲他製作的好玩意,最後多是被母后胡亂搗鼓壞掉,更別說鳥獸花草,凡是經過母后的雙手,皆是百花凋零百獸殘。
皇祖父賞賜的這對小鷂鷹剛離巢不久,哪裡經得住母后的“毒手”?
阿嬌雖是莽撞刁蠻,平日也沒少小劉沐爭寵鬥氣,然對這獨子還是從心底裡寵溺的,哪怕再氣再惱,也沒捨得動他半根毫毛,倒不似劉徹那般,對小劉沐多是和聲細語,但若是遇着他犯錯,該朝屁股抽藤條時從未手軟。
劉沐正是曉得自家母后刀子嘴豆腐心,這纔敢大着膽子攔上一攔。
果不其然,阿嬌只是惱怒的瞪了小劉沐半晌,見他皺着小臉毫不退讓,便是沉着臉拂袖而去,卻沒捨得多加責罰。
小劉沐見得母后離去,不由長疏口氣,卻不曉得這情形已被宦者令李福遠遠看在眼中,轉身便前往宣室殿,向皇帝陛下稟報。
宣室殿內,皇帝劉徹眼瞼微闔,眯着一對鳳眸翻閱着暗衛的奏報,郎中令齊山則是默然肅立,臉色頗爲凝重。
劉徹淡淡問道:“蘇建率中壘騎營返京囤駐後,有何動靜?”
齊山曉得陛下真正想問的是甚麼,躬身道:“稟陛下,中壘校尉蘇建無甚異樣,只是軍中的秦氏將領近來接連退出行伍,後輩子弟也鮮少再入伍從軍了……”
劉徹勾脣嗤笑道:“大多往玄菟郡去了?”
齊山遲疑片刻,坦言道:“陛下,依臣之見,秦氏此舉倒非是想裂土割據,反倒……似想以防萬一,留下避禍的退路。”
齊山深深感念陛下恩情,只覺唯有坦率直言,方對得起陛下信重,故也沒顧及他此番言語是否會引發帝皇猜忌。
劉徹微是頜首,復又問道:“暫代玄菟都尉的衛青有否傳回密信?”
齊山答道:“回陛下,衛青未有密信傳回,然在微臣看來,即便秦氏存有異心,玄菟太守秦立也必然不敢輕易拉攏衛青和宣曲騎營將官,畢竟知曉的人愈多,便愈發容易泄密。”
“嗯……”
劉徹仍是頜首,沉吟良久方纔喟嘆道:“言之有理,然秦氏的舉動着實詭異得緊,朕自問雖非仁慈之君,然也非氣度狹隘,疑心深重之人,爲何秦氏要暗中將後輩族人散隱各地,又讓秦立在玄菟郡留下甚麼退路?”
齊山忙是肅容道:“陛下之仁德,乃是我大漢臣民交口稱頌的,臣雖尚未查明秦氏爲何對朝廷心存忌憚,然若其真有異心,亦是秦氏不識時務,有負天恩,陛下無需爲此感懷。”
劉徹擺手笑道:“呵呵,那朕就待你徹查清楚此事了。”
齊山剛是躬身應諾,宦者令李福便是在殿外求見,被劉徹喚入殿內。
李福入得宣室殿,便是舉步行御案旁,低聲向皇帝陛下稟報適才所瞧見的情形,也沒顧及齊山在側,蓋因他曉得,齊山身爲統領內衛和暗衛的郎中令,乃是陛下最爲信重的心腹,向來鮮少需要避諱,況且正因閱看過齊山呈上的數道密奏,陛下近來纔會讓他暗中留意皇后和皇子的言行舉止。
“皇后近來屢屢故作失手,將沐兒心愛的物件皆是弄壞,可探聽出是何緣故?”
劉徹聽罷李福的講述,微微挑眉問道。
阿嬌近日的舉止有些怪異,仿似刻意在與自家兒子爲難,孩童的心思單純,直覺卻反而敏銳,兒子怕是也覺出不對,今日纔有這般舉動。
過往小劉沐雖也不太待見這不靠譜的母后,卻也從未敢真正忤逆於她,畢竟大漢以孝治天下,劉沐身爲皇子,還是皇帝現今膝下的獨子,孝道是自幼被師長用言傳身教刻入骨血裡的。
“回稟陛下,奴臣聽得女御提及,皇后近來多有低聲自語,說甚麼玩物喪志,更隱有……”
李福話未說完,終歸是猶豫了,下面這半句還真不好當着齊山的面往下講了。
然劉徹已是恍然大悟,笑着接話道:“更隱有言及何時冊立儲君之事,抑或是朕何時開宮采女,廣納妃嬪之事?”
李福面色微變,忙是垂首輕聲道:“陛下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