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七十年,十月。
皇帝劉徹頒佈聖旨,發蜀郡邊軍及郡兵合五萬餘,舟渡戢水征討夜郎國。
然漢軍渡過戢水後,沒有直搗夜郎的王城所在,而是由舟兵封鎖瀘水下游的數百里水道,隔絕夜郎援兵,使得漢軍可從容進剿其在後世涼山地區的笮人和邛人。
邛人和笮人非只限邛笮兩個部族,乃是漢人對蜀地西南少數民族的泛稱,可以將之視爲血緣相近的兩大部族聯盟。
漢初時,邛笮兩族君長皆向夜郎國進貢,可將之視爲夜郎的附屬部族。
蜀郡中的臨邛和笮都的縣邑,也正因毗鄰邛笮兩族所居之地而得名,或那地方本就是從兩族手中侵佔得來的。
寫到此處,必得先敘述清楚長江上游水系,免得引發謬誤。
漢人視岷水爲大江正源,故對岷水上游的河川命名和後世有較大差別。
在後世,長江上游有北南流向的兩大源頭,西爲金沙江,東爲雅礱江,二者匯流後,水道折往東北,這條水道在抵達岷江段前,視爲金沙江下游。
在漢代,金沙江的南北河段稱爲淹水,雅礱江的南北河段及後世金沙江的下游則統稱瀘水。
意即是,後世以雅礱江爲金沙江支流,而漢人卻以淹水爲瀘水支流,這區別是要搞清楚的。
此番大漢對夜郎用兵,進剿的地域不算大,僅止與瀘水和戢水之間的“凹”形地帶,主要是後世的涼山地區,而沒抵達後世的金沙江的南北河段。
劉徹的用意很明顯,給夜郎國個小小的教訓,卻非真要漢軍將士在高原地帶的深山老林裡和夷兵廝殺。
對巴郡枳縣的防禦,劉徹倒是沒甚麼可憂心的,夷兵若真敢出山進攻大漢邊城,那就是自尋死路。
夜郎王雖號稱發兵五萬,然大漢光在枳縣就囤駐了將近一萬五千邊軍,再加上巴郡太守和都尉可調派的郡兵,兵力真算起來未必會少於來犯之兵。
況且漢軍非但有大量騎兵,兵械上更是佔據了絕對優勢,若這在主場都打不贏,那巴郡太守和都尉,連帶那些邊軍將領就該以死謝罪了。
頂多是讓巴郡各縣官府發佈告示,警示大漢邊民小心夷兵犯境侵擾,同時遣吏卒到各處鄉里協助邊民暫時移居避禍。
好在巴郡邊民仍多種粟谷,此時已收割完畢,官府只需安排些臨時住所讓避禍的百姓暫居,再多設些粥棚即可。大漢現下不缺錢糧,巴蜀更向來是較爲富裕的大郡,當地官府這點貲財還是拿得出來的。
如今朝廷公府對各郡縣僕射長官進行政績評鑑時,往往會將治下冊籍屬民的增長數列爲重要考量,若是巴郡的邊民在此戰中大量傷亡,那今歲太守和縣令們返京述職時非得被懲處不可。
屬民數量,就是政績,可多不可少,且多多益善,官員們讓治下百姓玩命生孩子都來不及,還能眼睜睜瞧着夷兵屠戮邊民?
夜郎王倒是比他那瑤王女婿冷靜得多,本也只是想借機鬧一鬧,好向大漢討些說法。
所謂的說法,實則就是好處,倒也不是真想訛大漢甚麼布匹錢糧,只是想讓大漢重新對夜郎開放邊市。
沒錯,夜郎王鬧出這般大動靜,僅止是想讓大漢重開邊市。
劉徹遠在長安城,不曉得邊市關閉對夜郎國造成多大的影響。
夜郎貴族們再不能享用精良漢貨倒是其次,偏生大漢沒對滇國關閉邊市,這對夜郎國就造成了不小的壓力。
滇國在夜郎國的西南,東面與南越接壤,南面則是哀勞國,夜郎國的商賈要經由滇國纔可去往哀勞乃至身毒。
漢貨能在哀勞和身毒賣出高價,夜郎卻沒甚麼值錢的特產,過往夜郎商貿興盛,正因其爲大漢與身毒貨品的轉售之地,引來衆多的巴蜀和哀勞商賈。
現今夜郎與大漢斷絕商貿往來,反是滇國可從南越購買到漢貨,這意味着商賈再到夜郎經商已無太大意義。
況且南越國相張騫放寬嶺南四城與滇人的商貿往來,以清河百貨爲首的大漢豪商巨賈蜂擁而至,用大批漢貨向夷商換取哀勞及身毒的黃金飾物和香料等特產,乃是雙方共贏互惠的好買賣。
如此一來,過往窮哈哈的滇國突是發達了,雖說是政體鬆散的部族聯盟,可也早已學會收稅,且稅金可不似大漢般低廉,那是真的要將商賈刮層皮的。
然因夷商們能從轉販貨物中牟取暴利,也就認下滇王的盤剝,就當少賺些了,算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夜郎國之所以國富民強,可不是光靠屬民耕地狩獵就發展起來的,數百年來夜郎受華夏的影響遠較滇國來得大,即便其還處在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過渡的階段,但商業還是發展得較爲不錯的,主要是得了巴蜀商賈的巨大推動。
用後世的話說,夜郎國就是羣偏鄉僻壤的二道販子,沒文化沒知識,但仗着佔據商道的便利,祖祖輩輩倒買倒賣,還真攢下不少家底。
然現下與大漢斷絕了商貿,夜郎的家底再厚,也有坐吃山空之日。
夜郎王是個精明人,曉得長此以往是不行的,各大部族的貴族和商賈們已然頗是不滿。
在夜郎國可是憑實力說話的,沒甚麼君權至上的說法,否則夜郎王也不會爲拉攏瑤人,將自家愛女嫁給瑤王那蠢貨了。
如今那蠢貨被漢軍斬殺,夜郎王自是想以此爲由出兵,迫使大漢開放邊市。
他之所以聲稱要巴郡太守抵命,無非是漫天要價,只得漢人就地還錢,他就可順勢提出要求了。
豈料大漢皇帝壓根不吃這套,連遣使和談的意願都沒有,徑自下旨出兵征討夜郎國。
夜郎王聞訊,端是又驚又怒。
他爲西南夷諸多君長之首,向來不容他人悖逆,近年雖已從漢商處聞得大漢之廣大強盛,卻也沒覺着漢軍能在夜郎屬地撒野。
夜郎舉國可得精兵十餘萬,且多是熟悉山林,擅長彎弓射箭的好手,漢軍騎兵再厲害,入得陷阱處處的密林也得盡數覆滅。
夜郎王的想法倒是沒錯,大漢皇帝劉徹也是這般認爲的,甚至認爲要剿滅西南夷比剿滅北地遊牧民族更難。
別說雲貴高原,便是湘西之地,到得後世華夏建國初期都還有不少土匪佔山立寨。
然依着歷史角度,西南夷乃至東南亞的矮黑人對華夏向來構不成甚麼太大威脅,或許是因物產豐沛,容易吃飽穿暖,使得他們如非洲土著般失去發展的動力。
貌似後世有種說法,愈靠近赤道的地域,其土著民族就欲難懶得動彈,然而埃及和希臘卻發展出輝煌燦爛的古文明,這就有些難以理解了。
總之劉徹覺着征討夜郎乃至滇國暫時不符性價比,除非確認嶺南通往身毒的海上商道真是收效不高,需得打通陸地商道,否則短期內大漢着實沒必要對西南夷動手。
史上漢武帝征討西南夷,那是他好大喜功,想着天上地下,唯他獨尊。
劉徹卻是理智到冷血的脾性,沒有好處之事向來是不願去做的,況且若大漢繼續現下的發展勢頭,日後他也必將作爲賢君聖主而得以名垂青史,無需靠征討西南夷來錦上添花。
然夜郎王既是下了戰書,聲稱要讓巴郡太守以命抵命,不管他是出於甚麼盤算,劉徹這大漢皇帝都不能慫的。
大漢本就鐵血尚武,近年對外族又是連戰連捷,全國臣民的民族情緒已然徹底調動起來。
莫說未戰談和,即便是漢軍戰敗,大漢臣民只怕會朝廷要求繼續增兵,直到打贏爲止。
劉徹深知民意如川,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在如此高漲的民族情緒下,這仗必須得打,且絕對不能輸!
如何打,這着實是個大問題。
興兵直搗夜郎王城,就算真能打下來,漢軍得付出多大傷亡?
五萬?十萬?
叢林作戰不可能靠騎兵的,夜郎國若真能糾集十餘萬兵力,就算不是精兵,而是十餘萬頭豬,在深山密林裡亂竄,怎麼剿滅?
打下夜郎王城,是囤兵駐守,還是即刻撤兵?
朝廷日後得耗費多少人力物力財力,用以鎮壓西南夷?
如此種種,使得劉徹最終只將此戰目標設定在後世的涼山地區,將邛人和笮人剿殺或驅除大半後,由巴蜀舟兵控制住瀘水流域,使西南夷無法渡河進犯,則只需留少量兵力囤駐該地,不斷清剿殘留的蠻夷部落即可。
瀘水和戢水之間的“凹”形地帶已比蜀郡轄地廣袤,漢軍將之佔據,納入大漢版圖,已算得大大的開疆拓土。
世人皆以爲劉徹是好戰之人,這倒是有失偏狹了。
此戰的目的,只求稍微教訓教訓夜郎王,替巴郡太守出出氣,順帶給大漢臣民個尚算滿意的交代,也就差不多了。
不要被區區西南夷拖慢大漢的發展進度,這就是劉徹此時的想法。
後世軍事理論中,將此類作戰成爲有限戰爭,無疑是現下大漢最好的選擇。